1、三宗地有动静了
夏日熏风暑坐台,蛙鸣蝉噪袭尘埃。
2011年的夏天来到了,蝉儿一迭声地嘶叫着,叫得满大街的人心浮气躁。
于桂亭在办公室里踱步。
他一会儿走到窗前凝神,一会儿又走到茶几边沉思,茶几上摆放着一只木雕帆船,镂空透雕,散着淡淡檀木香。
赵如奇、马志海、丁圣沧打趣着进来了。
他们一看董事长的表情,知道有要事相商,都收敛了笑容。
“三位,那三宗地有动静了。今天叫三位来,就是研究一下这三宗地的事。”于桂亭开门见山。
于桂亭说的三宗地,分别位于颐和庄园的北面、东南角、西南角,正好环抱着庄园。
“咱们做地产这么些年,没拍过地,没争过地,为嘛,因为咱们都是做的旧城改造项目,都是市政府交给的任务。这些项目,都是基于为社会做贡献,替政府分忧的想法做的,所以都算不上经济项目,可是这三宗地不一样了,这三宗地咱们得通过竞拍拿。这可是咱们历史上第一次拍地。”于桂亭声音严肃。
他虽然没明说,但是每个人都明白,于桂亭这次多么看重拍地一事。
“要是竞拍,比咱实力强的地产商不少,难保他们不抢。”赵总说。
“是,问题就在这儿。要是真有人争,这三宗地就说不准是谁的了。”于桂亭又站起来,走到窗边,点上一颗烟,“三位,今天我告诉你们,这三宗地我们必须拿到手。我为什么在这事上这么坚决呢?这是我的庄园梦。这个庄园从建成起,我就想着,要建二期三期,弥补它的不足。这三块地和庄园是一个整体,我们必须拿下来,这样庄园才完整——要是让别人建上房子,庄园整个风格就不协调了,以后水的管理也是个问题。”
几个人同时点点头,他们明白这件事对庄园的重要。他们听于桂亭念叨“三期”的事,也不是二天两天了。
这是个在沧州绝版的庄园,于桂亭不想留遗憾。
“我们提前做工作,把可变因素能控制的都控制住。”丁圣沧说。
“我叫你们来就是这个意思。”于桂亭弹一下烟灰,缸里已经有数个烟蒂了,“沧州的这些同行,大多都给我个面,我要说要,基本上都不会跟我争。从现在开始,你们在一些场合,就把这个意思透露出去,提前打招呼,这三宗地我想做,它是庄园的一部分,我得圆这个梦。”
“行,我们开始做这方面的工作。”
“小丁,你负责跟有关部门沟通,咱就是打招呼了,也兴许有非要不可的。你盯着看看,哪些地产商会交保证金,咱们做到心中有数。”
“没问题。头儿,凭着咱们给政府做的这些事,给沧州城建做的这些事,我相信各个机关部门不会为难咱们。”丁圣沧挺有信心。
“志海,你负责在政协这块吹吹风。我负责跟市领导沟通,必要的话,可能也需要他们帮忙做工作。”
马志海点头:“行。”马志海是政协委员,每天除了公司事务,接触最多的就是政协委员们。
“董事长,这么着,从今天开始,我就有意识地组织一些酒场。饭桌上说话也方便,咱们敬个酒,礼也到了。”赵如奇说。
“行,如奇,你看着安排。没有极特殊情况,我肯定参加。”
2、谁能争
晚上,颐和大酒店贵宾殿。
十八个座的大圆桌坐了满满一桌子。
于桂亭跟地产同行并不陌生,也可以说一年到头经常在一块吃饭。有人说同行是冤家,他讲究的是同行是朋友。
当然,不仅是同行,桌上还有一些社会各界的老朋友。
灯光明亮,杯盘晶莹,一厅的人说说笑笑,气氛很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于桂亭的话转入了正题。
“老兄,老弟,我这些年做地产,没求过人,都是政府部门求着我,做的旧城改造项目……我做事爱讲个顺应自然,天时地利人和才行,有一样达不到,这件事我就不做……这要拍的三宗地就不一样了,这是我庄园梦的一部分,我想了十年了,没有它们,我这庄园始终留有遗憾……各位,你们给我个面也好,算是让着老于也好,你们得帮着我圆这个梦……没有你们帮着,我这梦圆不了……”于桂亭说得很恳切。
说着,于桂亭端起了酒杯,“这是我最终的一个梦,我今个儿说的这些话,都是耍赖的话。你们随意喝,我干了。”
说罢,一饮而尽。
在座的,也都纷纷干了。
“哎呀,大哥,你要说要,我们没意见。保证不跟你争。这块地,也只有你做最合适。”
“大哥,凭你这威望,我们也没资格跟你抢,又何况这三块地有这样的背景,你放心吧,这三宗地非你莫属。”
“对呀,对呀,于总,要是别人争这块地,我们兴许跟着掺和掺和,你要说要,我们绝对不争。”
“于董,在沧州说起做地产,谁不对你挑大拇指。小孙庄拆不了了,交给你,砖厂不要了,交给你,一中前街拆不了,交给你,你光给政府担担子了,你又建学校,又捐铸铁狮子……你做的这些事,可以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你要这地,也是为的庄园更完美,给沧州留个景。我们不支持你,还叫人吗?”
于桂亭在沧州商界深耕几十年,五湖四海皆兄弟,三教九流有朋友,商业同道有困难他挺身相帮……关键时刻,人们也想还他个人情。
而且,许多人明白,于桂亭说的是实情。东塑地产从没拍过地,而这一次,也是为了庄园更完美才决意拿地。
“谢谢了,谢谢了。我得拿大杯表示一下。”听着人们的话,于桂亭也很动情,“服务员,给我拿壶倒。”
壶,就是那分酒壶。一满壶,得有二两多。
于桂亭一仰脖又干了。
3、庄园梦,做了十年
星期天的早上,难得的清净。
于桂亭在院子里,背着手,转了一圈。望望草坪青牛,看看池中绿荷,招呼一旁擦车的支学东:“强子,我出去走走。”
“姐夫,去哪,开车不?”
“不用。就在庄园附近走走。”说着就往外走。
支学东赶紧跟了出来。
红红的大太阳刚刚露了半个脸,半隐半陷在云层里,半个天空氤氲着云蒸霞蔚的绚丽。
暑气还没上来,庄园里的法桐、石楠、白蜡、银杏郁葱葱一片,空气清新如洗。
两个人信步走出庄园,一直走到了庄园北面的大路上。
这条东西笔直的路,叫九河西路。
路北边是海关办公楼和名人植物园,路南面是气象大楼和消防中队。
名人植物园南面,气象楼的东面,是一大片空地,几处被遗忘的平房在荒草里破败着。
这片空地,就是于桂亭想往的三宗地之一。
他望着眼前的一切出神。
“强子,这块地我想了十年,守了十年,也护了十年。要不是我护着,这块地早就规划掉了。”于桂亭轻轻说。
“这么长时间?”
“是啊,这块地正好在庄园的北面,紧挨着庄园,如果建成别的,庄园的完美就破坏了,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摁着。说起这些事,我一直挺感激王副市长的。”
“这事跟王副市长有关系呀?”
“对啊。你看路北面这海关大楼,当年要建时,市里已经开了办公会,确定把这个楼建在路南。当时听说了,我就找王副市长去了,这大楼要在南面一建,这块地的格局整个就破坏了,三期就完了,我的庄园梦也甭想了。”
“你怎么说服的王副市长?”
“你听呀。王市长给这庄园调过水,我们也算是熟了。我找到他,直接就说,王市长,我听说市长办公会,定了海关楼这个位置。他说,是啊,你怎么提到这事了?我说,我有点个人想法,跟你念叨念叨。第一、自古以来,海关算是衙门,衙门口朝南开,这是上讲究的,可以说是老例,现在定的那个位置,是坐南朝北,正和老例反着,将来人车出出入入,也不是很方便。第二、这儿要建这么个楼,这片地就不整庄了,以后建嘛也不合适了。第三、把我的庄园梦也毁了,现在庄园建的半半拉拉的,有很多不到位的地方,尤其是几个角,一看很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是难看,我一直想着把这个梦圆起来,给后人留一个景点。第四、在这块地上建楼很麻烦,为嘛呢?又牵扯村民,征地造价又高,不划算。我跟村民打了多少年交道,他们真要折腾起来,一年半载你弄不清……他听了,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我又接着往下说,这个海关楼要建,没毛病,我给选了个地方,坐北朝南,就在路北边,这块地很单纯,还不牵扯村上,一点麻烦也没有……你要是能把它从路南向路北这么一挪,我说的这几点就都解了。”
支学东一边听一边乐,“王副市长怎么说?”
“他听我说完这番话就笑了。他说,老于,你怎么说个事头头是道呢,你这理一听,还真挺让人服,我也觉得该改。这么着吧,我就用你这些理由,拿到市长办公会上去说。你放心吧,我让你说服了,其他市领导也准能认同……就这么着,这事就给改过来了。”
“噢,原来这海关楼还有这么段曲折。”支学东望着海关大楼,眼神充满着敬服,“亏了您老给拧过来了,要不然,哪还有三期呀。”
“所以后来凡是了解我这个梦的领导,就跟我开玩笑,谁要在这块地上建东西,都得给老于知道——老于同意才行。为了这块地,人人都给足了咱面子。”于桂亭说得云淡风轻,支学东听得心涌波澜。
在沧州,要摁住一块地,得多大的面子啊。
4、志在必得
“那这南面的气象塔和消防中队呢?”支学东指指路南的气象大楼,“您怎么没摁住?”
“这两家要建时,我是知道的,都得通过规划嘛——开这个会时,有人给我打电话,说,老于,你要让建,我就批,你要不同意,就不批。我说,我同意。领导同意建,我不能嘛事都干预,还得小局服从大局。”
两个人都笑起来。
“这怎么您老同意呢?”
“这里也有几个原因。你看,这个地方是抱角。原来这里有个弹药库,是军产,咱要建住宅,一牵涉军产就挺麻烦。这两家单位建成后,在这个角上,并不影响咱整块地的使用和开发。这是一。二呢,曾经有水利部门监测过,说这块在沉降中心上,所以不适合建住宅。而且把着角,车流量大,噪音也大,不是理想居住的地方。两家单位建在这儿,既不影响庄园,又可以降低整个庄园的容积率,我就没挡……说那真事,这块把角的地方,从环境从构造上说,不适宜建住宅……”
“您老为护这块地,下的这个功夫哟,一般人可费不了这个心思。”
“要不为嘛叫庄园梦呢。这些年我就一直守着,一直摁着,等着拍地这一天了。”
“这几块地对您老那么重要?”
“那是。这庄园,现在还留有很大遗憾,我就想着,拿这三宗地弥补,建个三期。这地要是让别人拿走了,这三个角的风格跟庄园就不一样,破坏了整体美,还有一个,这水的保护将来也成了问题……这水一旦被污染,成了臭水湖,这个庄园就糟蹋了。”
这正是于桂亭忧心的地方。
庄园是于桂亭的绝版庄园,也是沧州的绝版庄园,他一直想把它做成风景古迹,所以十年来,他像老虎守着肉骨头,虎视眈眈,朝思暮想。
“万一,我是说万一,这地要是拿不到呢?”
“不是没这种可能。”于桂亭望着庄园,声音变得低沉,“世界上的事哪有板上钉钉的,咱们也就是往成上去努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两个人边聊边往回走,眼前的湖水荡着涟涟清波。如不说破,谁会相信这是当年烧窑的大坑呢。
“强子,你不知道,我有时睡不着觉,就望着这片水出神,这个庄园,活就活在这片水上了,死也死在这片水上了,拿下这几块地,也是为的保护这水。我就想,要是这地拿不下来,我还不如跳进这坑里,死了算了。”
支学东闻言心一怔。
“您老真这么想?”
“真是这么想。我要是拿不下来,我还活着奏嘛,我就一头扎进去,死了算了。”他的双眸黑虎着,表情决然。
于桂亭从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在什么事上这么较过真。
“这些年,我老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我拿到了地,梦见这庄园,比迈阿密的高档小区还要美,我就笑,笑着笑着就醒了,醒了才知道是个梦……”
花坛里绿油油的冬青犹如蜡染,窗前的石榴花艳红如火,大朵大朵粉白金黄的月季,铺排在绿茵茵的草地边。
他们仿佛在回应于桂亭那个疑真似幻的梦境。
从深坑相连、尘沙扑面的砖窑大坑,到水波荡漾、洋房亮眼的绝版小区,于桂亭为这个庄园付出了太多心血。
他像护着眼珠子一样护着庄园。
这三宗地,承载着他的庄园梦,他怎么肯,怎么可能,让三宗地落入他人手中?
“我要拿不到地,就真不如死了算了。”
他的牙暗暗咬着,眼里,仿佛冒着凶光。
5、穿肠草
某局的内部食堂里。
一桌六七个人,简单的几个菜,但是说得却挺热闹。
于桂亭、孟庆升、赵如奇、丁圣沧,东塑的几大员坐在里面,某局的局长、办公室主任一干人陪坐。
“于总,你铸铁狮,捐学校,赞助文化事业,还有旧城改造,就冲你给沧州做的这些事,这三宗地白给你我们都没意见。”一人说。
“白给我可不敢要,咱该怎么定价就怎么定价,该怎么走程序还怎么走程序。”于桂亭笑。
“庄园建三期,是要圆董事长的一个梦。这个情况有些特殊,不同于别的地块,还得请领导们多多支持。”赵如奇说。
“这个没问题,于总你就说,我们怎么帮你吧。”
“这几块地,围着庄园。万一有人竞去了,我得有个说法。这个水是我花钱引来的,这些年里,水面花了大功夫维护,谁要在这儿建住宅,沾的就是水面的光。他非得抢地,在这儿做,我是有条件的,一是得拿水面维护费一个亿,这钱一半交给政府,一半给我。再一个,将来对水面的维护,也要约定好,几家怎么维护好,谁要是光想沾光不想维护,那不行,我得提前说下……”
“于董,你说这些,在理,我们考虑考虑怎么运作。”
于桂亭举起杯子:“局长,我们要办这些事,一年二年也弄不出个眉目来,你要办,也就是二杯酒的事。”于桂亭“抬人”的话说得不露痕迹。
“于总,你建个庄园,也是为大伙,提升的是沧州形象,增加的是沧州的景点,我们没理由不支持啊。”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刚才说的那两条,是认真的,咱不能口头说说,我的意思,得把它写到竞拍者的附加条件里,要不然,这话说了白说……给我倒一壶,我拿这壶敬老弟一杯。”
于桂亭开始拿壶喝了。
“老弟,我相信你的能力,这些事在你这保准没问题。”于桂亭给对方夹过一些菜。
“大哥,你这要求也没额了外,我尽快跟领导们汇报,相信领导们都会适当考虑。”局长说。
“局长,老弟,我还有个要求。”
“你说。”
“拍地之前,你们总得开个会,通报一下情况吧。到时开这个会,你叫上竞拍的开发商们,我也参加。你给我十分钟时间,叫我讲讲,我这庄园的情况。我得让人们知道,这个庄园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它是有历史背景的,它是我做了十年的庄园梦……这是沧州的一个绝版,谁要做,必须护好这片水……”
“行,到时我们让你讲讲……”
在这样的场合,于桂亭不能不敞开喝了。
因为酒里有诚心,也有敬意,他得表现到位。
酒是心情的助燃剂,也是感情的粘合剂。
尤其是“办事”的场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喝酒上使劲。别人都可以“虚晃一枪”,只有他,是有意“超量”。
喝了多少,不知道了。
为了庄园,他喝多少也不在乎。
于桂亭大大地喝超量了。
他用坚强的神经压制着,热情地说再见,一如平常地在车上说笑。
黑夜遮住了他微蹙的眉眼。
只是下车时,司机执意要送他上楼,他没有拒绝。
人都走了,卧室里,身边只剩老伴。
于桂亭饶是那铁打的身体,钢铸的意志,也经不住酒精的麻醉了。
身体已不听使唤,但他依然强“装”着,不想让老伴看出异样,说:“我要小解。”
大概老伴误会了,以为“他要小姐”,心里又气又心疼,一扭身下楼倒水去了。
于桂亭憋不住了,头晕脑涨手脚不听使唤,连厕所也去不了,哗就在地板上尿了。
老伴端着一杯蜂蜜水上楼,一看,地上一片水湿,于桂亭和衣躺在床上,已昏沉睡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支学东来上班。一瞅客厅里,表姐一个人坐在桌边发愣,眼圈肿着,便问:“怎么了?姐夫呢?”
“你还提你姐夫呢,昨天晚上喝得,尿了一地板。到现在还没爬起来呢,就是铜打铁铸的,这么喝也受不了哇。他都六十岁的人了。酒是什么好东西,穿肠草……他身边那些人呢,怎么让他这么喝呢,你以后得劝着他点,不能连命也不要了啊……”
“大姐,我知道你疼他,谁不心疼他呀?可有嘛法呀,唉,企业这些事……谁能替得了他……别人喝一百杯,也顶不上他喝一杯啊……”
6、断片儿了
于桂亭睁开眼,人还恍惚着,想了好一阵,才想明白,是在床上呢。
打开手机看看,已经上午十点多了。
瞅瞅床头茶几上,有一杯蜜水,一杯果汁。
口干舌燥,却什么也不想喝。
是喝不下。
胃里,像有只拳头狠狠地捣过一晚上。
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棕毛,千万个小尖刺一下下刺着脑浆子。
如果有镜子,他会看见自己眼泡肿着,脸色苍白,额上有二根青筋,一下一下此起彼伏地蹦着。
他摁了一会儿太阳穴。
浑身软弱得像生了一场大病。
年轻时,可不是这个样子,他喝得再多,睡一觉儿,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
他想起来昨晚那场酒。回程的车上他还是清醒的,谁陪着到家,怎么上的楼就不知道了。
窗外的蝉叫得声嘶力竭,那声音,像一根磨细的二胡线,吱—吱一,一声声拉着神经。
他摸到烟盒,磕出一颗烟,啪地点上火,一缕烟雾在屋里飘移。
老伴上来了,轻手轻脚,看他醒了,走进来。她的眼睛下意识里往地板上瞟,地板上还有没拖干净的尿迹。
“醒了。”
“嗯。”
“吃东西吗?”
“不吃。”
她站着,一时不知怎么办。
床上的他眉心蹙着一丝隐痛,眼眸黑沉,薄唇抿着,脸颊清瘦苍白。他只要不说话,就有一种冷峻的气场在。想跟他开句玩笑,问问他知道尿地板的事吗,又怕他恼。
“我洗澡。”他轻轻地说。
她明白了,赶紧去放洗澡水。
十分钟后,他起来,向浴室走去。
脚虚浮着,像踩在云朵上。他努力摆平身子,稳住步子。
老伴伸出手,要扶他,他一摇头,“不用”。
她伸出去的手,就搁在半空,虚虚地托着一点空气,看着他,坚强地走进浴室。
他把自己泡进浴缸里,闭上眼。
水才是他温柔的故乡。
也许是当修脚工时落(lao)下的毛病,他喜欢洗澡,烦了,累了,躁了,他就洗澡;病了,倦了,醉了,他就洗澡——控制不住地想洗,五冬六夏如此。
水好像能抚平他的一切。
水好像能收纳他的一切。
自从走进企业,他就把自己当成了钢铁巨人。几十年,他装啊,演呀,在众人眼里,他已经百炼成钢,甚至百炼成精——他也习惯了这样的角色定位,已经无法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他的软弱,甚至亲人面前也不行。
可是,水明白他的一切,包容他的一切。
他在热热的水里烫。
烫他蜷缩扭曲的胃,烫他被酒搅浑的脑浆子。
他像个婴儿躺进了母亲的怀抱。
热水加速着血液的流动,也逼出渗进骨缝的酒意。
只拿热水烫还不行。
拿热水烫完了,又拿冷水冲。
冷热相击,那就是他几十年的生活——他藉此治疗所有的身体不适。
等他从浴室出来,已经十一点多了。
7、是人日子吗
阳光房暴露在暖烘烘的空气里。
这是临着水面的一间玻璃房,通透的大落地窗外,三面水景,波光粼粼。
外面的阳光扑进来,于桂亭把自己撂在靠背椅上,脚搭在另一张椅子上,全身都晾晒在阳光下。
头发还没干透,白皙的脸上透着红色,细细的汗珠渗出来,浑身散发着沐浴乳的清香——又找着了活的感觉。
抬眼就是银光闪耀丝滑如缎的湖水,偌大的水面幽蓝而不知深邃几何。突然有几只皮划艇像箭鱼一样冲过去,打碎了镜面,冲起一片银波碎玉。
这片水,他护了多少年,要这三宗地,也是为了护这片水。为它死也值了,他眯着眼睛想。
那时候是大坑,一个连一个,给谁都不要。
他千辛万苦要建庄园。
一棵树一片草都是自己动手栽的。
有人说他神经病,十个人有九个人不理解他——那一个理解他的是他自己。
没有水,到处找水。
他的头发差点一夜愁白。
找市领导,开渠,打坝,清河,穿街,千辛万苦从黄河把水引过来。
专人看护,月月检测,打捞垃圾,放鱼养虾……
谁要是敢动这片水,他能拼命。
所以他要把护水公约写进竞拍条件里。
这也是沧州竞拍历史上从没有的事。
正想着,支学东走进来,端过来一杯养胃茶。
“有事吗?”
“刚才于新立来电话,说港华老总和北京行业协会的秘书长来了,问您中午能参加吗?”
支学东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于桂亭。
于桂亭感觉到了,轻轻一笑,“能参加。”
“行吗?”
“没事。中午再喝两杯就醒盹了。”
话是玩笑话,却听得人心里不是滋味。
上市公司有个问题,两三个月解决不了,客人是于桂亭授意请来的,他能不参加吗?
三期的事他得扛着,上市公司的事他也得管。
晚上,他还有一伙子商业同行的饭局,是前天就定好的。
中午一桌,晚上三桌,他都逃不掉。
喝吧,只要活着,他就得应酬。酒是他的江湖,也是他的战场,这么些年,他在酒里劈山开路,左右逢源,护佑着企业的半壁江山。
从另一个角度说,将士们都在勇猛打拼,职工们都在加班加点,他能做的,就是喝场酒了。
喝吧。大不了喝高了,昏天昏地睡觉。睡醒了,又是一片艳阳天,睡不醒呢?从此轻省了。
“他们从集团出发,咱们也出发,我得早到几分钟,在酒店门口迎着。”
饭得吃,酒得喝,礼数也不能少。
支学东扭身出去了,拧着眉,心里恨恨地想,这是人日子吗?
8、扫清外围
于桂亭把能做的工作都做了。
不,还有几个“大家”,对这几块地虎视眈眈呢。
他得亲自出面一一做工作了。
一家是沧州本土的,做过几个楼盘,算是相当有实力。虽然表面上不好意思跟于桂亭争,但是却也没吐口“放手”。
于桂亭单独聊天:“老弟,你要跟我争,咱谁也干不成。这个大深坑都得掉下去,谁也跑不上来。为嘛呢?这几块地肯定定得价高,你举牌,我也举牌,举到最后,我不举了,这地就‘刳嚓’扔给你了,你就套进去了,这几块地,就挖了大坑了,就能把你埋了……”
于桂亭倾着身,凑近对方的椅子,连说带比划,仿佛真就把对方带到了坑沿上。
这位老板一惊,暗自一琢磨,真掉下坑去,也不值得,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给“于老大”个面子呢,遂拱手:“哎呀,大哥,我不知道你想要哇。多亏你告诉我,你要不说,我还蒙在鼓里呢,你放心吧,你要做这个,我绝对不争……”
还有两家公司是外地的。
其中外地的一家总部在廊坊,论实力比东塑强不少。
更重要的,他们交了保证金,大有势在必得之意。
晚上,于桂亭拨通了该地产沧州项目负责人的电话:“谢老板,老弟,我听说你们把庄园三宗地的保证金交了,这事你清楚吗?”
“我不清楚,这是总部的事。”
“你费心给你们老板打个电话,什么也不要说,就说一句,这块地的背景是于老板做的,于老板还想接着做——多一句也不要说。你听听你老板怎么表态,然后回个电话。你老板无论表什么态,我都能理解,你告诉我就行了。”
第二天上午11点,老谢回电话了。
“于老板,我跟我们老板汇报了,老板说,原来不知道于大哥做这块地的背景,所以交了保证金,现在知道了,咱们马上把钱撤回来。”
“谢谢,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过,于老板,撤回来也是需要理由的,你说,我们怎么说呢?”
“你就说,这块地我们这几天算算账,按起拍价算,我们做不着。所以撤了。”
“行,于老板,我们马上撤。”
“请转告你们老总,说于老板领这个情了。”
还剩最后一家。
最后一家解决难度最大。
这一家地产公司总部在保定,此次下决心进军沧州地产,和沧州社会各界几乎没过往,于桂亭托人“打过招呼”,人家不买账。
办公室里,于桂亭走来走去,他在思考良方。集团几个副总望着他,一时也拿不出什么主意。
他忽而展眉,抄起了手机:“喂,刘主任吗?”
他把电话打到了省发改委某位熟人那里。
对方一听是于桂亭,说:“老于,你怎么样,挺好不?”
于桂亭说:“不好。”
那头的人乐了,“怎么不好?谁惹着你了?”
“这不庄园三期三宗地竞拍嘛。这里面的历史原因,你是知道的,庄园三期是我的梦,让别人抢去,他做不好这个项目,我的梦也圆不起来。现在有许多家子盯着……你说,我这日子能过得好吗?”
“有这么严重?”
“不严重我能麻烦你吗?实在没路了,有一线办法我也不能麻烦你呀,这回非得劳你大驾了。”
“老于,你别急,你说,我能帮你什么忙?”
“报名参加竞拍的,有一家子保定企业,保定我找了许多人,做不通工作,就得跟着争。你说话有分量,你给做做工作……”
“老于,你放心,一会儿我就找他们。”
放下电话,于桂亭面对众人,“能做的工作都做了,等刘主任的消息吧。”
9、红脸白脸
保定,某地产公司总部。
阔大的董事长办公室里,一色的红木家具彰显着主人的奢华品位。
郑老板接到电话,陷入沉思。
一会儿,他把副总老白喊了来。
“白总,咱们要在沧州拿一个项目,茬子挺硬,还托过不少人来说,这块地有背景,让咱们别跟着掺和。这不,刚才省里的刘主任也打了电话来,让咱们让让……”
“老板,对方能量不小哇,你说怎么办?”
“这个保证金咱已经交了,不会轻易再撤。我的意思,咱们还是要争一争。但是,又得给领导们面子。这么着,你上沧州一趟,面见于老板,看看能不能跟他协商,比方说他要一块咱们要一块,听听他怎么说,回来再定夺。”
“行。我安排一下就去。”
沧州,东塑集团总部。
于桂亭和白总并排坐在沙发上。两只白瓷杯里绿茶飘香,一只玻璃烟灰缸放在中间。
于桂亭亲自把茶给对方倒上。
两人互相说了些仰慕的过门话,白总表达了“协商”的意思。
于桂亭面容和善,又有点不怒自威的味道。他听完白总一席话,展颜一笑:“白总,这都过了吃饭的点儿了,咱不说了,你给我个面,我请你吃顿饭。你能来沧州,就是看得起我,我不能慢待了朋友……我下午, 还有个沧州银行董事会,不能不参加,咱们就着吃饭的空儿接着聊。”
于桂亭诚心相邀,几个人坐到了颐和大酒店“芙蓉石”。
雅间落地大窗,白纱轻垂,空调放着丝丝凉气,窗外一波如镜,绿水环绕,环境清幽。
还未落座,于桂亭就把客人领到了窗前。
白总止不住惊叹:“环境真好。沧州还有这种地方?”
于桂亭一笑:“老弟,你可能不知道,在十年前,这里是个砖窑厂,里面是烧砖挖了三十多年的大坑,市政府给谁谁不要……我接过来,建了这个小区,从黄河引过来的水,为保持水质,我自己上的污水处理设备,十年前就开始雨污分流了,到现在,半个月检测一次……可以说,我为这水费了大心血……”
白总叹服:“于老板,你是魄力过人,思维超常啊。”
“什么过人,超常,老弟抬我。不客气地说,我这庄园建成后,那就是沧州一景,给沧州争大光了,我这光接待的省市领导,就说不清有多少了。可是我这庄园建了一期二期,还是留有许多遗憾,尤其是三个把角的地方,杂树丛生,垃圾遍地,很不美观,我一直想着,再建三期,弥补它的不足……来,老弟,咱们坐下说话。”
菜已上来,酒已满上。
“你们过来协商,已经给了我老大面子,我先敬你一杯。”于桂亭端起了酒。
几人干了。
“这是我的庄园梦,这是第一个意思,我希望老弟代话给你们老板,希望他成全我的这个梦。我这个梦圆了,死而无憾了。”
这话说得郑重了。
白总只能点头:“我一定把于老板的意思带到。”
“你这次来,我理解你们的意思,还是不想放弃,对不对?”
白总笑笑,不置可否。
于桂亭亲自给白总把酒倒上。
“老弟,除了带去我的庄园梦,还要再带去一句话:这块地他拿了,也不好做。”
白总有些不以为然地看着于桂亭。
于桂亭接着说:“这里面有几个意思,一、这水面是我做的,风景是我造的,谁在这儿建住宅,沾的就是我这个水面的光,所以拿这地是有附加条件的,将来怎么利用和保护,是我说了算。第二、因为这是绝版,预计地价会定得很高——现在起拍价就很高。你举牌,我也举牌,争着争着,我“刳嚓”就不举了,这石头就砸你手里了,落下来就是个大坑,就能把开发商埋了。第三、这几块地都是农民的地,征地会费很大周折,拆迁更是个麻烦事,你看多少开发商陷在拆迁这事上,三年五年拔不出腿来,一直在里面瘫着,直到瘫死……这三块地民房建筑是没多少,但是更麻烦了,净坟头子,这个迁坟,它跟拆房子又不一个概念了,那些人,能跟你拼老命……”
白总眨巴眨巴眼,不得不承认于桂亭说得有道理。
“于老板要拿了,不也得迁坟吗?”
于桂亭嘿嘿一笑:“老弟,你有所不知,在经济实力上,你们可能比我强,但在拆迁这件事上,你们的实力没法跟我比……为嘛呢?我在沧州盖房子,不是政治任务就是旧城改造,我光干拆迁了。阻工的、闹事的、打仗的,我天天跟这些人打交道,我就擅长治这个……你知道这里面搅和的都是嘛人吗?小痞子、流氓、地滚子、混子……他要说理,我比他还说理,他横,我比他还横,他恶(ne),我比他还恶(ne),他是滚刀肉,我就是地头蛇……回头我再给你讲讲这些故事。我治得了这些人,你们治不了……”
于桂亭一番话说得有柔有刚,白总听得头有些晕。
旁边坐着的丁圣沧憋不住想乐,心说,俺们这老大,一会儿红脸一会白脸的,这戏演得……
于桂亭招呼服务员:“闺女,给我往壶里倒,倒一满壶。”
服务员不敢违拗,不大情愿地过来,给往分酒壶里倒酒——这里的每一个服务员,都尊敬疼爱着他们的董事长,谁也不愿让他多喝。
于桂亭拿起白总的小杯,把酒倒进对方的空壶里。
“老弟,我下午还有会,咱就喝到这儿,这最后一杯,我拿壶喝。你们想拿这块地,我理解。你把我的这些话带到了,你们老板怎么做,我都理解,我都谢谢他。”
酒干了。
该说的话也都说了。
10、土地流拍
2011年8月5日,下午。东塑集团董事长办公室。
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两点。
于桂亭望望挂钟,说:“离拍卖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再过一会儿,你们就去。”
赵如奇、马志海、丁圣沧几个人,坐在沙发上,也同时望了一下挂钟。
于桂亭虽面色如常,但神情微露着一种冷峻。
“咱们该做的都做了。”他望着窗外,吐出一口烟,“现在,就是保定这一家,他们的保证金没有撤……到时候竞争,也就是他们和咱们争了。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他思虑着,想着有可能出现的结局。
其实他在内心里对各种结果已经想了无数遍了。
他们会真竞吗?他们宁可鱼死网破也要?他们要举到不能接受的高度再放弃?这个不能接受的高度是多少?在什么节点东塑会放弃?无数种可能,无数种应对方式。
“就是保定这一家,就会让事情出现多个逆转。现场咱们得随机应变。”他盯着三人,眼神凌厉。
“拍卖一开始,我们就保持通话状况。阿丁,你随时汇报现场情况。任何情况都不能漏下。”他又一次叮嘱。
竞拍人上场,于桂亭是“后台指挥”。
“放心吧,于头,我开着手机,随时汇报情况,随时听令。”丁圣沧还是第一次看见老板如此郑重,此刻,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这块地对庄园的重要性。
几个人走了。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于桂亭已经叮嘱人们,这个下午,谢绝一切访客。
他抽着烟,望着窗外,没有人知道,他的脑子在高速运转。
一个小时后,他的电话响了,他摁下了免提。
他像坐在现场上一样。
他听得见现场上的任何动静。
主持人开始介绍几个地块的情况……
主持人宣布相关规定……
主持人宣读竞买规则……
拍卖开始了。
位于广州路南侧、师范学院以北的一块地,竟然有十一家单位竞买。
竞争到了白热化地步。
“1106宗地,位于学院路南侧、开元大道西侧,土地用途:居住、商业,其中商业服务设施用地面积不大于总用地的35%;出让面积:151301.7平方米(合226.9526亩);土地使用权出让年期:住宅用地70年、商业用地40年。主要规划控制指标:容积率不大于1.5,建筑密度不大于25%,绿地率不小于40%……拍卖起叫价为人民币41000万元,竞买保证金15000万元,每次报价增幅为50万元的整倍数……”
那是位于庄园东北角的一块地——他守着的地,他想了十年的一块地。
他的眉目拧着,凝神谛听。
第一轮报价……只有东塑举牌——买家只有东塑一家。
保定某地产公司没举牌。
保定那家交了保证金的地产公司,没举牌。
“于头,他们没举牌。”小丁重复了一遍。
“好了,咱们也不举了。”
于桂亭忽下命令。
“是。”
第二轮报价开始……
没有买家举牌。
东塑也不举了!
现场一片清寂。
这个情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东塑的举动大跌所有人眼镜。
漫长的几秒钟过后,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主持人宣布:1106宗地流拍!
一直坚持“非拿地不可”的于桂亭,在“举手可得”的情况下,让土地流拍了。
对手放弃了。
他也放弃了。
11、“生病”住院
赵如奇、马志海、丁圣沧匆匆回来了。
这个决定,这个结果,也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每个人都是一脸讶然和疑问。
一进门,于桂亭正对着窗外出神,脸色肃然,那眼神,是掩起了所有的惊涛骇浪和狂风暴雨的平静。
“什么也别说了,日后你们自然会明白。现在,赵总,给苏院长打电话,给我安排住院。”
于桂亭病了。
不是身体有病,是心有病。
三宗地想了十年,他放弃了。
他心里能是滋味吗?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积攒了几十年的人情、威望、情面都搭进去了。
他霍腾得全同行都知道了,他要拿地。政府机关,亲朋同事,商业同道,有的给他出谋划策,有的给他鼓劲加油,有的让路玉成。可以说,所有人都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到最后他却“放弃”了!——他不拿了!
嘿,于桂亭,你开什么玩笑?你玩什么把戏?你唱的哪出呀?
他跟谁都无法交待。
他对不起任何人。
他连自己都对不起。
谁能理解他?
他想象得出接下来的不解、抱怨、不满,甚至责难,但这也不是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尽快“抹平”这些不解,争取人们的理解和体谅——这不是“三期”的结束,他拿地的梦还得做下去。
面色上平淡如水,心里却波涛起伏,脑子里高速跑马。
他已经两宿没睡觉了。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
他要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捋捋这些事。
他要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安抚一下自己的心,也安抚一下别人的心。
更重要的,他要收拾残局,为自己为也别人“解扣”。
他无处可去,他唯有住院。
他刚住进医院,七八个熟人就拥上来了。
都是关心他的人,都是关心他拿地的人。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弃。
他们更焦急的是病,张嘴第一句话就问:“大哥,你病了,哪不舒服呀?”
于桂亭面色如常,但是仔细看,能看得出神情倦怠。
他一笑:“别急,没事,我装病。”
众人的一颗心呱嗒落下了。
“哎呀,大哥啊,好多事在市长办公会上都有杂音,唯独你拿这块地没有杂音,你这是怎么了,折腾一顿,到头了却又不拿啊?”
“老兄啊,大哥啊,你拿下来咱不都心静了吗?省得以后想着了,你怎么又不要了呢?”
所有人都满腹困惑。
“我理解你们对我的不理解,但是现在说也说不清,所以什么也不说了。”这句话就把人们的话题打住了。
“今天你们来了,都别走,陪我喝酒。必须陪我喝酒。”于桂亭下命令了。
就在医院的病房里,几个人横七竖八地坐了。
菜是几个凉菜,烧鸡、酱牛肉、花生米、凉拌黄瓜。
于桂亭话不多,就是咣咣地喝。
他喝了一瓶。
喝完了,他眼一瞪:“走,你们都走,我想睡觉,谁也不许在这儿陪着我……”
于桂亭咣当就把自己撂床上了。
12、写信解扣
病房内气息沉沉。
天空似黑铁悬幕。
暴雨如注。
这是2011年8月最狂暴的一场雨。
闪电撕裂天空,大雨倾盆而下。
这场雨是如此的刚性十足,如此的横扫一切。
于桂亭对这一切无知无觉。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沉入凝胶的睡眠。
没有人知道,他在预判结局时,内心里翻腾过怎样的惊涛骇浪。
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决定流拍的那几秒,大脑是怎样惊天决策。
也没有人知道,他做出那个决定的一刹那,是如何剜心扯肺。
一觉醒来,窗外是湛蓝通透的天,天上挂着金属般闪亮的白云。
他睡了完美的一夜。
清爽的阳光照进病房,他趴在病床上,开始写信。
题目:庄园周边三宗地流拍的原因
尊敬的焦市长:
这封信是我趴在医院的病床上给你写的……
信整整写了一上午。
他写了厚厚一沓子。
他把信交给集团党委书记肖燕,“这信你给整理整理,以最快的速度打印出来,抬头处都空着。”
打印好的信拿过来了。
于桂亭念一遍,点点头。
他趴在病床上,又拿出信纸,工工整整手抄了一遍。
“打印好的信,填上抬头,送所有市领导及有关部门,像撒传单一样。”他交待给总经理赵如奇,又拿起“手写”的那封信,“如奇,这封信,你必须亲自送到焦市长手中,不能给秘书,必须直接送给焦市长。明天早晨八点,你提前几分钟到那,就堵他办公室门口。市长上班,一见面你就交给他。”
焦市长一上班,赵如奇就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了。
市长打开信,仔细看了半小时。看完后,他给于桂亭打来电话:“老于,你的信我看了,你讲得很有道理。我九点有个会,散了会我到医院去看你。”
“市长,你千万别来,我装病。这么着,你一散会,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就马上到你办公室,你从会议中心也回办公室就行了。”
散会后,于桂亭和焦市长见面了。
他又把流拍的原因,对市长口述了一遍。当然,他还讲了庄园的来龙去脉,讲了庄园梦的前因后果。
“市长,拿这地,得8个亿,光财务费用每天就得30万……现在地产市场正在调控,房子说卖不动就卖不动,这8个亿,就得把东塑搭进去。我不能为了我这个梦,把东塑毁了,那样,我的梦实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焦市长点点头,彻底明白了:“老于,你想拿,又觉着不是时机。你怎么对未来地产那么悲观?”
“市长,你看,三个月以后你再看,现在我就是说一天也说不清楚。”
焦市长点点头:“老于,我支持你,我也希望你早日圆梦。”
“市长,你放心,这块地早晚我要做,我要圆梦,只是现在时机太不好了。我只能放弃。”
于桂亭写的这封信,像撒传单一样送到了市领导和各部门负责人手中。
人们渐渐明白了土地流拍的原因。
人们也渐渐明白了于桂亭的良苦用心。
但是于桂亭这一住院,却惹动坊间传言四起。
于桂亭得癌症了。
于桂亭重病。
于桂亭死了……
“大哥,你快出院吧,你别弄的传得哄哄扬扬的,外面都传烂了套了。”
“老兄,够热闹了,你就别在这儿住着了,你弄得动静太大了……”
“传呗,愿传啥传啥。有人传,说明咱关注度高,我又不能管住人家的嘴……”于桂亭一梗脖子,眼一眯,“我这一辈子最享受的事,就是住院。我清静够了再走。”
13、明月相照
晚上,几位朋友来看于桂亭,在病房喝了一通酒,聊到十点多才走。
于桂亭送下楼,往回走时,不想在一楼门厅正好碰到郑明月。
“于总,你怎么在这儿?”明月的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憔悴,声音却是偶遇的惊喜。
于桂亭乐,“啊,我住院呢。你呢?”
“我有个亲人住院,陪床,这会儿没事了,我出来走走。你生病了?”明月带着审视的眼光望着于桂亭。
“没有,没有,我装病呢。”
“装病?为什么要装病?”
“唉,说来话长,你要不着急,坐在这儿,我给你讲讲。”两个人走到一旁的廊椅边坐下。
“我这颐和庄园你知道吧?我要建三期,前几天拍地,我给所有人做工作,我要拿地,结果拍地时,流拍了。就只有医院是个心静的地方,我就住进来了——我在企业二十年,烦了,恼了,累了,我就去住院。”
郑明月笑,笑完了困惑还没解:“为什么流拍?”
“我拍下这地来,光土地保证金1·8亿,按拍卖底价买下来,东塑需要8个亿。这8个亿,每天的财务费用就是30万。现在国家调控政策一个接一个,房价趋于下滑态势,房子说卖不动就卖不动。我拍下来,房子卖不出去,这8个亿,就给东塑挖坑了。这个坑能把东塑埋了,能把东塑灭了。所以,我拿这地,关系东塑生死存亡,是东塑是死是活的问题。我为这块地,我为一个梦,把东塑弄没了,有什么意义?”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时机不对,价钱太高。”郑明月直戳重点,“你想要,又要不起。要不起,还得护着,不能让别人拿走。好难呀。”
“真聪明,一点就透,就是这么回事。”
“这是沧州历史上,第一次土地流拍,你想影响得多大。更重要的,所有人都给了咱面子,咱又不要了,我觉着对不起所有人,连我自己都对不起。”
“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会放弃?”明月目光灼灼地问。
“不知道。我的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明月在心里吁了一口气,心说,瞒天过海啊。
一抹笑意涌上她的脸,“你该住院,你是心病。也许只有在医院里,你才可以不被打扰地忧心忡忡、沉默寡言、理清思绪,回复到一个病人的状态,享受被呵护和理解。”
这些话有些深,深到内心里,好像得需要好好琢磨才行。于桂亭一笑,未置可否,五官在灯影之下,犹如雕塑。
郑明月已经理解了这件事的复杂程度,不禁调侃:“于大老板为庄园梦可真是费尽心机。你是势在必得啊。”
“这么说吧,每天早晨起来,我给我妈妈点上三颗烟,我就望着这水面出神,我经常想,我这地要是拿不到,我就跳到这水里算了。我还活着奏嘛。”
于桂亭望着幽蓝的天空,眼神深沉。
“你是想把庄园做成古迹留给后人”明月的声音带着感喟。
“有这想法。”于桂亭笑,“既是古迹,就不能留有遗憾。”
郑明月点点头:“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为了这个梦,你会一直把这地护下去,直到你拿到它?”
“是。一直护下去。不过所有知道我庄园梦的人,都在帮我圆这个梦。这让我欣慰。”
“你简直,就是妖孽。”郑明月带着一抹笑意,“顺风而行为妖,逆风而行为孽,你是顺风也行,逆风也行,老是在风口浪尖上舞蹈。”
“这是我听到的最别致的评价。妹子,我现在才发现,你说话专往别人腰窝上捅,一捅一个窟窿。”于桂亭是欣赏的口气。
两人都笑,熟稔得像多年的朋友。
笑完了,明月说:“于总,你又捐铸铁狮,又资助学校,工业做得兴兴旺旺,地产做得风生水起,还不满足吗?你要把你的企业带到哪里去?”
于桂亭略一沉吟:“我常说,东塑的资产全部来源于社会,我六十岁以后,唯一的任务就是回报社会。我做这些,都是报恩。人生短暂,我妈妈那么痛苦把我生下来,我不能白活一回。尽量多做点事,尽量给后人留点东西,有一天,我随着烟筒杆一股烟走了,人们还念叨我个好,这就是我的想法。”他这些话,从未对任何人讲过。
郑明月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这位沧州商界的风云人物,她有点明白了,是什么让他那么与众不同,没有一点铜臭气——他一直在追求活的意义和价值。
阴历七月十三的半轮月亮,明晃晃挂在乌蓝的天上,发着美玉一样澄澈润泽的光。
立秋的风在夜半轻轻吹拂,有着从未感受过的舒爽清凉。
于桂亭天天众人围绕,却从来没有这样剥开内心,在一双眼睛的追问里,审视人生的意义。也许这样清寂的夜晚,让人容易放下面具。
“我这几天,一直听到传言,说你……”她打住了,观察着于桂亭的表情。
“传得够邪乎的,是吧?”于桂亭一笑,“嘴长在人家身上,我也不能管住别人,愿怎么传就怎么传吧。”他摸摸口袋,忘了带烟。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郑明月轻轻叹息。
“那都是你们文化人的词,我不懂。我只念过几年小学。”
“我是说,做多大的事,就得受多大的累。有多大的声名,就有多大的毁谤。”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没事,我这人没心没肺,吃饱就睡。他说他的,我干我的。”
话是这么说,可谁愿意受这种“关注”?
“我今天看书,读到一句话,我写下来送给你。”她说着,走到护士服务台,找到一张纸,刷刷写下两行字。
“寒山是一位高僧,拾得是一位和尚,他们有一场千古对话。有一次,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轻我,骗我,贱我,如何处之?拾得笑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我写的就是这一问一答。”
明月把纸片递给于桂亭。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轻我,骗我,贱我,如何处之?
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于桂亭认真看看,读完了,把纸片揣进口袋,展颜一笑:“妹子,谢谢。我这病已经好了,明天就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