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豁出命去——我就不信铸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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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豁出命去——我就不信铸不成

1、不要焊接的

寒风扫荡着窗棂,发出尖锐的呼号。

这是个难以安心的春节,于桂亭站在窗前,侧脸如削,神情清峻。

正想着心事,手机响了。

他的眉突突跳了两下。

“董事长,铁狮清出来了,身上有裂痕……”赵如奇的声音低沉。

“也就是说有缺陷?”

“有缺陷,到什么程度,得等铁狮吊出来再说。”

“正常,很正常。”于桂亭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先吊出来,看情况再定。”

“行,我们请有关专家看看。”

于桂亭放下手机,面色凝重。

他点燃一颗烟,望着摇晃的枝丫,陷入沉思。

他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没揭锅之前,内心还有期待,一旦面对结果,不可能不沉重。

八个月过去了,人们企盼中的铁狮没能出现在眼前。

泊头,华民铸造公司。

有关人员正在这里紧急研究对策。

赵如奇、王玉芳、郭春生、李西岳、苏东利等人,还有从山东请来的焊接专家,对铁狮的裂痕评估后,又开始就如何补救进行探讨。

“能焊吗?”

“能焊。”

“焊完能看出是焊上的吗?”

“我们的焊接技术可以让铁狮完好如初,根本看不出是焊上的。”专家语气肯定。

正讨论着,于桂亭的电话打过来了。

“如奇,听说你们正在讨论怎么焊上它,我的意思是,不用讨论了,不能焊,咱们不能降低要求,焊,和分体铸造是一个概念。咱们要不惜代价,重铸一个完美的铁狮子。重新做,把它废弃,不要焊接的,这就是我的表态。你把我的表态跟有关人员说明,前期花费的二百多万,如数支付。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董事长,我们的意思,不惜代价,重铸。”

能焊多好也不要焊接的。

于桂亭要一个历史传承的铁狮子,要一个屹立千年的铁狮子,要一个完整无缺的铁狮子。

不焊接,那就只能重铸。

吸取教训,总结不足,重打锣鼓另开张。

刘市长亲自出面,请来了邯郸新能源装备公司的专家们,亲临重铸现场。

专家们实地查看,了解了第一次铸造的情况,以及出现的问题,提出了指导性意见。

铁狮子肚子开裂,得弄明白原因啊。

是火候?是材质?是厚度不够?邯郸来的是全国有名的铸造专家,他们从多方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从第一次铸的情况看,还是太匆促了,对这个大家伙的诸多方面考虑不足。

第二次,就得慎重再慎重了,时间服从质量。

钱瑞泽也从北京赶来了。

他围着铁狮子看了又看,一会儿看玻璃钢模,一会看肚子有裂痕的新狮,于桂亭也陪着他看。

“钱教授,我们打算废弃这个铁狮子,重铸一个。”于桂亭仰着脸看开裂的铁狮子。

“于董,我有个想法,既然重铸,我再重新塑个模,我不要这个旧的了。”钱瑞泽也仰脸看着新狮子,这个铁狮子铸出来之后,我越看越觉得有瑕疵。从外形上,从神韵上,还有欠缺,我再综合人们的意见,进行修改,我再重新雕塑一个。”钱瑞泽的神态坚定。

“钱教授,你追求完美的精神令人佩服。要是那样,我支持你。请问,重新塑模还得多长时间?”

“三个月吧。为了不让我的作品留下遗憾,我宁愿不要钱再做一个。”

“那不行,必须得给钱。”于桂亭也很坚决。

“于董,你要非得给,就给个成本吧。”

“成本是多少呢?”

“三十万到五十万。”

“那好,我给你五十万。”

2、权宜之计

于桂亭为什么问时间呢?因为按市政府原计划,新铸的铁狮,要摆上狮城公园,迎接第八届中国沧州国际武术节。

用原模铸一个,就来得及。要是重塑新模,时间上太紧张了。

于桂亭得跟市长沟通一下这个事。

市长很着急。

这个新建的狮城公园,是第八届中国沧州国际武术节的主会场。此次盛会经国家体育总局批准正式升格为国家级节庆活动,这是沧州向世界的一次亮相,也是沧州文化的一个展示。

届时沧州将迎来四方领导、八方宾朋。

狮城公园体育馆作为主会场,安排了多项大型活动,其中狮城广场上的沧州武术万人大展演,更是以铁狮为背景而设置的。

这个大展演,是以缘起和盛行于沧州的53个传统拳械为基础,精选40个优秀拳种,组织开展的大规模、特色化武术表演活动。届时将在狮城公园举行有两万人阵容的武术群体表演,以充分展示沧州传统武术文化的富集地特色和民众尚武的地域性特征,同时邀请央视全程录像,由上海大世界吉尼斯总部现场权威公证,申报多拳种大规模武术展演吉尼斯世界纪录。

亮剑沧州,武动世界,百姓关注,嘉宾云集,这样的场面,没有铁狮岂不太遗憾了。

果然,于桂亭和刘市长一汇报此事,市长就微微皱眉。

“老于,我理解你不愿将就,可要是这样,时间就说不准了。”

“市长,无论如何咱得时间服从质量,要是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人们也都利用起来了。”

“万一来不及怎么办?”

“市长,要单是为了武术节摆那个铁狮子,这个事好办。”

“有什么办法?”

“咱不是有个拆下来的玻璃钢模吗?万一时间上不允许,咱就把这个模摆上去。”

“这倒是个办法。”刘市长点头。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过,这样做也有个好处。”于桂亭浅浅一笑。

“有什么好处?”

“咱们趁机让这个狮子亮亮相,老百姓品头论足,专家说长道短,搜集民间意见,咱们正好广纳民言再修改。”

“好,好。征求一下大伙的意见,看看这个狮子行不行。”刘市长点头。

“市长,这个铁狮子千年铸一回,咱不能给自个儿留下遗憾,更不能给后人留下笑柄……要是图将就,有一百个狮子也铸出来了。”于桂亭在这件事上很较真。

“老于,你这个人真跟别人不一样。”刘市长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就按你的想法铸吧。实在不行,武术节先把狮模摆上。”

武术节的事算是解决了,于桂亭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要走,市长又叫住了他。

“老于,狮子底座怎么样了?”

“市长,已经差不多了。”

这个底座,是钢筋混凝土浇铸,砌出五米高台,周围是汉白玉栏杆围绕,上面蹲踞48个石雕小狮子,也是东塑掏钱捐造的。

“就是按你的意思,头朝东尾朝西打的底座。”于桂亭又补了一句。

市长点点头,欲言又止。

3、新铁狮为什么头朝南

颐和大酒店,一桌子客人谈笑风生。

在座的,有官员有学者有商业同道。

这些日子,于桂亭把精力用在了重铸铁狮上,饭局上人们也是三句话不离铁狮。

人们说来说去,就说到了铁狮子朝向问题。

人们在这个事上有争议,有人认为应该朝南,有人认为应该朝东。

“朝南派”认为,铁狮子原来就是头朝南尾朝北,应该遵从“原样”。

“朝东派”认为,铁狮子又叫镇海吼,镇海嘛,应该头朝东方。

这两种意见,各据其理,市长属于“朝东派”。

市长也听到过人们的议论,所以在一次重铸情况汇报中,问于桂亭:“老于,你觉得铁狮子应该朝哪边?”

于桂亭说:“市长,关于铁狮子的朝向,只能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刘市长乐了,“就是老于说的这话,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就我说了算,头朝东。”

所以东塑在建底座时,就按头朝东格局打造的。

老实说,头朝哪边于桂亭并不关心,他只关心把铁狮子铸好就行了。

不过,人们在这事上有争议,他也听了不少。他只听,也不参与意见。

既是在饭局上,人们说话就直白了。

“老于,你要不让铁狮子头冲南,你就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

“老大,你不能耐吗?你有本事叫铁狮子冲南……”

于桂亭看了看众人,说:“你们都觉得应该冲南呀?”

在座的绝大多数点点头。

“冲东正对着市区,太凶,不能冲东。”有人又补了一句。

“你们要都认为冲南,这个铁狮子最终会冲南。”于桂亭不紧不慢地说。

“大哥,你别说了,你底座都冲东打下了,市长说话了,你扭不过来。”

“最终要不冲南,你们可以把我的脑袋揪下来。”于桂亭平静地说。

这话说完就完了。

过了半个多月,市长又把于桂亭叫去了。

“老于,这个铁狮子朝向的问题争议太大了。”

于桂亭一乐,“不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吗?什么事没争议?什么事都有争议!”

“我也在想冲东到底是合适不合适。”市长耳边听的议论多了,他也在反思这个“历史性的决定”。

“怎么着?市长,你听的话太多了?我听你那意思有点行(hang)乎呢?”

“你那个底座打完了吗?”

“打完了。”

“花了多少钱?”

“二十多万吧。”

刘市长闻言,若有所思。

“市长,在做这个事上,二十多万块钱不叫钱。没有钱的概念,别说二十多万,二百多万要想改,也可以改,这绝对不是钱的事。”

刘市长扑哧笑了:“老于,你这人真跟别人不一样。”

于桂亭也笑了:“我有嘛跟别人不一样的。我得分嘛事,我讲究花一百万,该花不心疼,不该花一分钱攥出汗来。吃顿饭花十万我不心疼,花一百剩下饭菜我心疼。我说市长,你也别嘀咕了,你要有心改,咱把它砸了。”

“我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市长,我就管掏钱,别的我都外行。你要拿不定主意,要着我说,咱找个大师,听听大师怎么说。”

刘市长一听,百脉俱开,“好,老于,这法儿好。咱听大师的,他说冲哪,咱就冲哪。”

天津大悲院方丈智如法师被请到了狮城。

他在旧州铁狮处观览一番,又在狮城公园参观一番,围着汉白玉基座转了几圈,用仪器定位方向,然后指点迷津:建议保持原铁狮子面南的方位。

遂变更施工图,砸毁原座,重建基座。

铁狮子头朝南了。

4、二次浇铸,功亏一篑

由于第一次提供样稿时,行动仓促,狮子模型有些细节不尽如人意。第二次重铸,给了钱瑞泽修改的时机。

他带领雕塑师重驻旧州,一连十四天,几乎寸步不离铁狮,勘测揣摩原狮比例,重点刻面部神态、狮身纹理,突出表现铁狮神韵。大到整个狮子的体重、高度、身体各部位的维度,小到毛发的分组、都进行全方位的测量和对比定位。他们还参考了大量的图片和文史资料,分两组进行临摹和再塑造。

一比十的模型得到认可后,现场翻制成石膏外模,固定好带回北京翻成玻璃钢模型,然后层层套圈等比放大。

如此巨大的泥稿翻制玻璃钢模型,施工难度很大。为了减少分块数量,最大限度保证模型的完整性,他们架起十米高台,从背部莲座的洞口把支架和雕塑泥一点点掏出来。由此保证了玻璃钢模型和泥稿原型的一致性。

七米高的泥稿制作花费了四十五天的时间。

2010年6月,重铸铁狮领导小组有关人员、东塑集团董事长于桂亭、总经理赵如奇一行十数人,赶到北京通州,审察铁狮子模型,提出修改意见。

7月13日,新铁狮模型再次运抵泊头。

工程进入造型阶段。

这一次,负责工艺的李西岳对铁狮的厚度和技术工艺进行了改进。

计划在8月25日进行浇铸。

天公不作美。

8月19日,下起了大雨。

地坑里装了监控,白天工人寸步不离。

为了防止雨水流入铸造车间,工人们在厂房内外采取了挡雨措施。

怕车间屋顶漏雨滴水,工人们用大幅的塑料薄膜将砂型盖了个严严实实。

直到半夜两点,看着工人们一切料理妥当,苏东利才回到小板房。

迷糊了一小会儿,苏东利就睡不着了,他一咕噜爬起来,又去浇铸现场察看。

雨还在下。

连续两天的雨让外面几乎成了汪洋。

厂房里并无异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凉意。

车间空荡荡的,寂无声音。

他一边走一边察看,侧耳细听,他听到了汩汩的水声。

如闻炸雷,他急忙掀开遮盖坑箱的塑料膜。

眼前一幕,让他差点晕过去。

厂房外的积水,正沿着当初加固地坑钢架的钢丝绳,流入砂型坑。

原来,怕地坑钢板往里倾,用钢丝绳朝外拽着。坑四周都是回填土,土质松软,外边的积水慢慢渗透,土往下沉,水顺着钢丝绳的缝隙流进了坑里。

砂型坑不能有半点水分,甚至不能有潮气。

这意味着几十万元成本的砂模泡了汤。

几个月的辛苦努力再次付之东流。

三十岁的汉子,扑通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全毁了。

这可怎么办呀?

数月吃住在厂的苏东利,像个孩子一样泪落如雨。

李西岳赶过来了,赵如奇赶过来了,全都呆若木鸡。

5、免职

一波三折,两度失利。

每个人的心情都格外沉重,沉重得像坠上了石头。

铁狮啊,铁狮,你是考验沧州人百折不挠的精神,还是从千年前的诞生之初就历经曲折?你是觉得铸造师们还不够虔诚,还是觉得惊世之作必纳绝世之功?

这个打击太大了。

可是,决定重铸铁狮的于桂亭,却必须面对这个重大的挫折。

他不能不跟市长再一次汇报了。

“市长,这次又废了。”

“啊?怎么回事?”市长也吃惊地扬起了眉毛。

“天下大雨,地坑进水了。没法浇铸了。”

“都毁了吗?”

“都毁了。要想浇铸,就得重新来,重新做砂模。”

“老于,是不是你的要求太高了,现在的技术根本就达不到。”

“不是。是咱们的经验不足,或者说各方面投入的力量不够。”

“其实,当初要是分体铸就不会有这么难了。按说现在的焊接技术是没问题的。”

“市长,这件事不能凑合,铸个凑合的铁狮没意义。你要是让别人铸,我嘛也不说了,我要是铸,就一定得铸个完美的……”

“老于,有必要这么较真吗?”

“有必要。市长,这是传承的概念,古人还能铸出个完整的,能经风经雨上千年,咱不能凑凑合合弄个样子货摆上去,那要贻笑世人,愧对后人。铁狮子不仅是个景点,更是沧州的图腾,狮城的象征……”

“那你打算怎么办?”

“重新铸,我就不信铸不成。回去我就开董事会,把赵如奇的总经理免了。”

“你别免他呀。”刘市长一愣。

“市长,我必须得免他,不免不行了,不免他这个铁狮铸不成了。”

于桂亭面容冷峻。

下午一上班,于桂亭紧急召开班子会。

面对着各分公司的一把手,面对着各位董事会成员,于桂亭宣布了一项决定:免去赵如奇集团总经理的职务。

人们离去,于桂亭留下赵如奇谈话,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如奇,这个铁狮子,没有钱的概念,也没有董事长和总经理的概念,铁狮子是沧州人的魂、沧州的魂,是作为一个人来讲,有没有魂的问题。我这一生,做事有三种方式。第一叫做顺应自然,就是顺应时势,水到渠成。第二叫心想事成。我以前做的事都叫顺应自然,唯独铸这个铁狮子叫心想事成。心想事成是什么概念,是倾注一切资产,倾注所有的精力,我要把事办成了。第三个做事的方式叫志在必得。志在必得是什么概念,就是把命搭上,也要把事做成了。这不是搭上全部的精力和全部的资产了,是把命也搭上……

这个事,还没到把命搭上的程度,就是心想事成。我想做成这件事,东塑一切一切都不要了,也要把它做成。你的所有的精力,都要投入到铁狮子中,你做不到,我跟着投入,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相信肯定能成……”

于桂亭用严肃和善的眼睛盯着赵如奇,多少年里,他几乎没用这么严肃的口吻说过事。

赵如奇凝神听着,心中有不安,有愧疚,有难过——他不是为自己,他是为铁狮子。

到现在这种程度,于桂亭已经发现,这个事如果不全心全意去做,是没法心想事成了。

赵如奇也意识到,这个事,不豁出命去,也做不成了。

两个人的脸,线条都绷着。

“我给你三条路可选。第一条路,我给你一个亿,你可以拿着一个亿,去周游世界,去学习,回来接着干总经理。我免了你了,为什么免了你,因为这个事你没做成,你不够格。第二、我给你还是这一个亿,你也可以不周游世界了,可以什么都不干了,你足够一辈子生活了,终老无忧了,你自由了。第三、你去重新组织,铸这个铁狮子,不惜一切代价,去铸这个铁狮子,铸成了继续在集团任职,铸不成你该干什么干什么。

就是这三条路,你去玩,去学习,还是重新铸,你自个儿选择。”

于桂亭一直在说,赵如奇一直在听。

他听明白了。

他说:“董事长,你放心,我就选择第三条,我重新铸,我铸不成我认了,我也不回东塑了。我有信心能铸成。”

赵如奇,这个从车间注塑工一路成长起来的总经理,在这一刻下定了拼死一铸的决心。

于桂亭点点头。

他看似给了多种选择,但是好像也没得选择。

他看似像是在铸铁狮,其实他更是在培养人。

“如奇,从今以后,铸铁狮就是你的事了,我听从你的指挥,东塑听从你的指挥,你就本着倾尽一切资产,倾注所有精力的原则去铸。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我要心想事成。”

“董事长,我明白,你放心吧。”

赵如奇郑重地点头,眼神坚定。

6、于桂亭的巴掌

这个铁狮子,比原先预想的,仿佛难了一万倍。

有人会说,现代技术这么先进,多大铁件浇铸不出来呀?非也,用现代法是可以浇铸出来,但铸出来的样子是工业品,不是工艺品。

所以众人最终选择的是传统加现代工艺的“杂糅”技术。

这是一难也。

二难,是完整性。分体铸出来,一焊接,就简单了,但要整体铸,它重达百吨,对浇铸流程和技术的要求就超高了。

三难,是时间性。你想传承千年,那跟普通的铁铸件用料就不一样了,它在太阳地里,抗风抗雨抗腐蚀,常规配比根本达不到要求。

所以铸这尊铁狮子,不光是美术、工艺、制模,还有冶炼技术、温度掌握、金属配比、厚度承重、耐腐性等诸多问题。

于桂亭想铸传承几千年的铁狮子,这个要求太难了。

这天下午,正在外地谈业务的于桂亭接到了刘市长的电话——晚上在市政府食堂吃饭,有事商量。

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于桂亭告诉司机,尽快往回赶。

到市政府小食堂时,已是七点多钟。

一桌子围坐,有政府官员,有企业老板,也有来自泊头方面的负责人。

刘市长居中,说得正热闹。

于桂亭一到,先鞠躬再道歉,“对不起了,来晚了,我先自罚一杯。”

于桂亭表面上谈笑风生,其实内心里焦灼如火。

这一阵,为铸铁狮的事,他操心费力,比上几个亿的项目费的心还大。

上有领导期盼,下有万民翘首,而浇铸过程却接连失败,他内心能是滋味吗?

纵是在做企业过程中,经历过各种风浪摧折,但铸铁狮这事关注度太高了,一想起这件事,他内心还是沉重如铅。

另一方面,即便是他认为失败是正常的,但传进耳朵里的各种言词,也让他不由暗生着无名火。

“老于不是能耐吗,这回好看了。出幺蛾子吧。”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他们都是外行,这活儿要是交给咱们,早就铸成了。”

“露多大的脸,现多大的眼。”

于桂亭做事,向来不畏人言。他生气的是,有些人你让他干,他又不干。不干还在一边说风凉话,一边说风凉话一边挑刺一边看笑声。而且,你想回击,找不着对手——人家又没当着你的面说,你找谁去回击?!

这顿饭,其实也是为铸铁狮而吃。

市长召集了各路人马,又在集思广益。

说起两次失利的原因,众人七嘴八舌。

这不合适,那不对劲,于桂亭听着不乐。

于桂亭挨个敬酒,他的态度很明确,在座的各位,我铸,我不惜代价,要是有人愿意揽这活儿,我可以出钱资助他,我退出。

有人嘿嘿乐,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乐不滋地像看戏。

有人踩:“那是什么破厂子,实力不够,技术达不到。”

于桂亭说:“这好办,我们再次招标,找实力够的。再者,泊头铸造之乡,如果泊头还有更好的企业愿意铸,那就更好了。你能推荐一个合适的不?”

这么一问,就没有人接腔了。

有人说:“找的专家技术不过关,一到真事就草鸡了。”

于桂亭一乐:“兄弟,你知道哪有技术好的专家不?你说出来,我愿意重金去聘请。”

对方也说不出来。

有人充内行:“这么大家伙,整体浇铸就不现实。”

于桂亭说,“我干这个活儿,我就要求整体浇铸,这对沧州来说,是一个传承的概念,不能给后人留笑柄……”

他知道好些人不理解这个传承的概念。他要的是历史,许多人看的是眼前——完成市政府的任务就行了,管它分体还是焊接的。

“今天我把话说明白了,有人愿意接手我愿意退出,而且如果需要我,我还可以帮忙……这不是钱的问题。在座的企业有愿意弄的不?泊头的企业有愿弄的不?再找不着合适的,我全国招标,再不行,我在这儿建一个铸造厂,投一个亿,我就不信弄不成这个事……”他心里说,你要不愿干,就别跟着添乱。

别看说话的时候可以烂铲,真较真又没人接招。

生活中总有些处于牛A和牛C中间的人,不作为,不成事,还老大能耐。于桂亭面上不得不应酬,喝下去的酒慢慢烧灼着肺腑。

喝着说着,屋里就吵吵起来了。

院里的司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于桂亭的声音明显大了。

“我是外行,我只知道沧州不能没有铁狮子,那个铁狮子要是毁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

“这不行,那不行,你们说个行的法儿。”咣,杯子撂得山响。

市长打圆场,“泊头方面再做做工作,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企业愿意接手,能找到更合适的,那就更好了……”

这顿饭算是吃完了。

一伙子人往外走,一位领导的话还没说完,“老于,你就喝酒的能耐,你不就是敢喝嘛,下次咱们论论……”于桂亭说:“别走,现在咱们就接着喝,我还没喝够呢……”

那人坐上车,于桂亭过去就拽住了胳膊。

旁边过来一位政府机关的熟人,看二人拉扯,知道于桂亭在酒桌上生气了,说:“于总,你别生气,你要有气,你就打我吧。”

“打你怎么着。”于桂亭正心头噌噌起火,又加上喝了不少酒,回转身就给了拉架的人两巴掌。

“喝多了,喝多了,快回家吧。”众人拉扯着,把他们分开了。

于桂亭这一辈子,多次扬起巴掌打人。但是在市政府院里,这还是第一次。

他真是为铁狮子急了。

7、苏东利的魔怔

不是有人说这个铸造企业不行吗?

咱找行的。

东塑再次招标。

泊头方也遵照市长的意思,召集当地企业开会:谁要能铸,政府投资,出钱上设备。

当地企业没有一个接招。

事情到这种地步,谁不知道风险啊。

这里不仅有风险,还有责任——风险巨大,责任难担。

有好日子不过,接这担子干嘛?费这劲干嘛?于桂亭是傻冒,苏东利也是傻冒。

8月的风,吹拂着沧州大地。

8月的星光,照耀着沉静的狮城。

苏东利驱车,来到了狮城公园。

这个新建的大公园,鲜花着锦、绿树荫浓,四处整装一新,迎接武术节的到来。灯光照耀下,观景桥下流水淙淙,河边乱石堆磊,垂柳依依如诉。

迈步过桥,就是那个玉石栏杆围绕的基座。上面空空如也,那个人们盼了又盼的大铁狮,还艰难孕育在天地时空中。

苏东利坐在台阶上,看着汉白玉栏杆,看着上面蹲坐的小石狮子,看着夜色阑珊中流动的光影,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下来了。

三十岁的大小伙子,从接手家族企业起,内心从没像今天这么煎熬过。

他想起了一铸时铁狮身上的裂缝,想起了二铸时雨水中泡汤的砂模,想起小板房里黑白混沌的日子,想起了两次浇铸前,他们一家老小,在旧州铁狮前虔诚叩拜的情景……

整整一年的时间了,他几乎停顿了客户来往,断绝了生意,终止了到手的订单,一切一切为铸铁狮忙活,为此还遭到买家起诉,吃起了官司……

而这一切换来的,却是一片徒劳,满耳讥讽。

晚风,轻轻吹拂,拂去一天的燠热。

今天晚上,几个哥们儿聚在一起,要给他宽宽心,他只喝了一杯啤酒,就受不了了——平时喝几瓶都没事的他,忽然变得不胜一杯,他在洗手间里吐了一顿,扔下几个哥们儿,自己开车出来散心。

走着走着,就出了泊头。他一抬头,就到了沧州。

再一抬头,就走到了狮城公园。

他坐在安放铁狮的台基上,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曾经憨厚的四方大脸,在灯影下,暴露出了一个尖尖的下巴。

第一次没成,第二次又没成,一个又一个霹雳,成了他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咋就好事这么多磨呢?

一个保安走过来,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为啥夜静更深地坐在台子上发呆,关心地跟苏东利搭讪起来。

“小伙子,你知道不,你坐的这地方干啥的?”

“干嘛用的?”

“放铁狮子的。”

“哪造的?”

“泊头。”

“铁狮子弄的嘛样了?”

“快弄好了,这就快来了,在道上走着呢。”保安信誓旦旦地说。

苏东利心里叹一声,唉,人们哪知道这其中的曲曲折折呀。

重新招标,华民竞还是不竞?

苏东利迈在了人生的槛上。

一开始,他就是想挑战自己,想扬铸造之乡威名。整个过程,就是靠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支撑着走过来的。

挑战了一番,结果如此惨淡。不干了?干不了?这不是全天下的笑柄吗?

到这时候,不是名的问题,不是利的问题,是一口气的问题。

人活一口气。

干不成这事,这口气一辈子都会梗在心里。以后,还活个嘛意思呀。

背水一战,竞标!

2010年9月10日。

华民铸造、上海浦宇第三次与园林部门和东塑签署了重铸协议。

苏东利握笔的手颤抖了。

按照协议规定,如果再铸不成,他要负责任,承担一切费用——他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他把自己的后半生也交出去了。

家里没有人知道他签了这个合同。

签完合同,他坐在车里就哇哇哭开了。

8、赵如奇的五台行

赵如奇,李西岳,苏东利,似乎都让铁狮逼到了人生绝境。

他们都在背水一战。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相同的命运,铁狮的缘分,把不同的人聚在了一起。

只有把命连在一起,才能心往一块儿想,劲儿往一处使。

为了铸铁狮,赵如奇找到了问题的一个关键点:必须有合力,工艺再好,浇铸再精,心不往一块用劲儿,也干不成。

他提议,咱们是为铁狮聚在一起的,咱们都是有狮缘的人,应该结成生死弟兄,同进退,共甘苦。

几个人都赞同。

焚香跪拜,饮酒结义。

拜罢,赵如奇说:“咱们铸铁狮,已经没有个人名利的概念,是为社会、为后人做一件事。千年铸一回,也算古今少有。这么重大的事,落到咱们头上,也是天大的缘分。为了这份缘分,咱们到五台山去朝拜文殊菩萨。铁狮传说是文殊菩萨的坐骑,五台山又传说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咱们虔诚拜佛,也求个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好,我们就去五台山。”

中国清凉圣地、紫府名山五台山,在异花芬馥、瑞气萦绕的10月,迎来了沧州“铸狮团”一行人。

山西五台山,因五峰如五根擎天巨柱拔地而起、峰顶平坦如台而得名。这五台,又分别称为东台、西台、南台、北台、中台。五个台顶各建一座寺庙,里面供奉的都是文殊菩萨,但五个文殊的法号不同。作为游览观光胜地,这里常年人群熙攘,其中更不乏台顶寺庙里礼拜朝圣的香客。

五台之中以北台最高,海拔3061余米,有“华北屋脊”之称。这里寺庙鳞次栉比,佛塔摩天,几个人一路攀登,但眉藏心事,哪有心情览胜。

半山腰秋光灿然,峰顶却是凉风袭人。

站在峰顶上,望四下层峦叠嶂,峰岭交错,几个人一年来为铸铁狮揪起的眉头似也迎风舒展。

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宝相蔼然。

五轮顶礼,虔诚叩拜……

这一拜,叫虔诚之至……

这一拜,叫众志成城……

这一拜,叫金石为开……

有人说,你讲这些不是迷信吗?

不是。

人但凡做大事,必心存一“敬”字,敬天敬地敬神明。人不敬,则外慢师友,内怠身心,人一敬,则敛束心神,专心致志。

这叩拜,是对人性的洗礼。

五台一行让人们心灵圣洁,心气统一。

铸铁狮变成了一件神圣的事,是天地万物赋予有缘人的大福祉。

有了这样的想法,就不会再为付出多与少纠结,不会再为谁来担责争执。

再回来,他们变了。

变成了一群人为一件事彼此帮忙出主意,整体谋划,共同攻关。

他们变成了一个团队,拧成了一股绳的一个团队。

比如铁狮子裂缝这件事,过去,人们是以谁该负责任为核心。你说是工艺不过关,设计有失误,他觉得是浇铸火候不好,铁水有杂质;还有的说是铸件埋在地下,冷却的时间太短……现在人们不争了,人们在探讨,怎么让它不开裂。

有可能是因壁薄而开裂。好,咱们增加厚度。

有可能铁水杂质多。好,咱们请科研院校化验。

有可能是浇铸温度不合适。好,咱们向专家请教最佳温度是多少。

有可能是浇铸时间过长。好,咱们上大高炉,加快融化速度,同时多留几个浇冒口。

把所有的可能都排除出去,人们就开始了这么一点点的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