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青松挺立——任尔东西南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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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青松挺立——任尔东西南北风

1、出头椽子又着风

时间,转眼进入到了2014年。

庄园三期和颐和乐园紧锣密鼓推进中。

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令人们没想到的事,突袭沧州——原市长L被双规。

2014年1月12日,距离春节还有19天。

这天下午3点多,在河北省石家庄市自强路附近的河北会堂,河北省十二届人大二次会议已闭幕,但与会人员还没全部离开会场。3名调查人员进入会场,在询问并核对身份后,将L带离。整个过程很短暂,但是是公开将L带走的。

消息迅即发酵传播。

这是一次人心地震。

从2006年到2011年,L有五年的时间在沧州任市长。

拔出萝卜带出泥,谁将是下一个被调查的人?

人心猜测,于桂亭又被置于风口浪尖。

L是市领导,于桂亭是地产商。在人们眼里,于桂亭和L关系很密切。政商如此密切的关系,能没有内幕交易?于桂亭能脱得了清白?

一时间传言又起。

于桂亭被双规了。

于桂亭跑了。

于桂亭病重。

……

有道是,出头椽子先着风,树欲静而风不止。

于桂亭面色冷静——爱说啥说啥,该干啥干啥。

企业的那些事还操心不完呢,哪有闲工夫管人心风雨。

这天,是个星期天,于家照例摆开了麻将桌。

李、王、朱、于,四个人打得很热闹。

手上划拉着,几个人的嘴也不闲着。

“这阵儿怎么不见老张,又出门了?”王老板说。

“甭问,准是上北京卸货去了。”朱老板接茬儿。

“你看人家老张,那才叫活得潇洒,三个五个地换着。大哥,亏你是大老板,你比人家差远了。”李老板说。

于桂亭嗤嗤笑:“论这一点,我谁也比不上。你们哪个也比我强。”

“大哥是修金刚不坏之身,将来是要有舍利子的。”王老板扔下一个“二饼”。

“大哥,你也‘不正经’一回,你老那么装着,也没人发你个守身如玉奖。”朱老板摸着一个幺鸡,小眼似笑非笑。

于桂亭捣捣牌,啪扔出一张“三饼”:“你们这帮行(hang)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心你嫂子揍你……”

正说笑着,老伴上来了。

“有人找你,说是检察院的,在阳光房里坐着呢。”她附在他耳边说。

“谁呀?”

“我不认识。”

“嗯。要这样,这把儿你接着打,我下去看看。”

于桂亭起身,把座儿让给老伴。

“又是谁拜码头来了?”王老板调侃。

“我这儿哪有码头,要是有码头,也是你们给我筑的。”于桂亭眯着眼,笑着回应了一句。

望着于桂亭离去的背影,李老板一努嘴:“你看大哥,一天起来乐乐呵呵的,看着嘛愁事也没有,其实愁事比谁都多。”

朱老板也轻轻叹口气,“咱也就在麻将桌上逗他笑笑,他也就是在麻将桌上轻松会儿。”

2、我从来不送礼,我送业绩

于桂亭下楼,一看,来人不认得。

握手,让坐,来人做了自我介绍——就叫他郑先生吧。虽没打过交道,但于桂亭也知道司法系统有这么一个人。他热情地端茶递烟。

郑先生口称老兄,“于老兄,虽然咱们没打过交道,但是我对你可是久仰大名。我直接过来,不会打扰你吧?”

“不会,不会,你能过来,是看得起我,平常请你也请不到,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L市长双规的事你知道吧?”

于桂亭点点头,吐出一口烟:“听说了,详情不明。我也不打听这个。”

“外面传言很多呀。谁都知道你和L市长关系不一般。他走时,你到高速口相送,抱头痛哭……”

“人家爱说嘛说嘛,嘴长在人家身上,我也不能给人缝上。老弟,你跟我打交道少,可能不知道,我跟L市长关系是不赖。我这些年经历了十一任市委书记,十三任市长,我跟哪个领导关系也挺好。”

于桂亭说的是实情,他跟谁关系都挺好,而且越退休关系越近乎。

“L市长飞扬跋扈,独断专行,他那种脾气,可不是一般人能随和得了的。”

于桂亭一乐:“千人千模样,万人万脾气。曾有人跟我说,老于,你这人没原则,那么操蛋的人也来往。我说,你不操蛋,你有原则,你有本事替了他。你又替不了他!!咱就只能尊敬,只能维护。他有他的脾气,咱干咱的事,我要的是成事,我从来不管人家嘛脾气。其实许多人并不知道,要说恨,我是最有资格恨他的。”

“为嘛呢?”郑先生仰着亮光光的额头问。

“L刚来时,就听到有人说,沧州有个于老大,他就记心上了,找到市委郭书记说,沧州有这种人,经济能搞得上去吗,我来了,就得治治他。书记听了就光乐。他治了我一年,后来通过做事,他才弄明白我是怎么回事。老弟,我告诉你一个理,再操蛋的领导,也喜欢干事的。”

“按说,你是该恨他的,为什么走得关系比谁都好呢?”

“L让我铸了一个铁狮子,就这一件事,我感激他一辈子。平心而论,L这人,办人事不说人话,但再不是人脾气,他也干了事,我尊重干事的人。”

“我听说,邯郸已经过来人了,还定下了要调查的人名单。下一步,肯定就是调查和L有关的人和事。老兄,我听说这里面也有你呢?”郑先生做出一种关切的表情。

于桂亭不动声色,心想,这人原本不认识,此次前来透露“内部”情况,是投石问路,还是借机敛人情?

于桂亭唇角上扬,双眸如潭:“老弟这么说,我的理解是关心我。不过老弟放心,调查就调查呗。我也不怕查,可能有人愿给领导送礼,但是我从来不送礼,但我也送一样东西——我送业绩。我一辈子最欣慰的是,我这名是靠自个干事干出来的,不是送礼送出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老兄是个干事的人,这大伙都知道,老兄在沧州干了这么多好事,很得人心啊。”

于桂亭浅浅一笑:“我也不知得不得人心,我就知道,我活着,要做点人事。我常说,我不做好事,也不做坏事,我就做点人事。现在说我好的人,把我说到天上去,骂我的人,骂得一钱不值。说我好,有水分,骂我的,也有水分,等我有一天随着烟囱杆化了灰,冒了烟,一股烟走了,那时人们说我好说我坏,才是真实的。”

这个“于大明白”,已经看透了世道人心。

“老兄,听你说话,胜读十年书哇。你有这胸怀,真令人敬佩。我听人说的调查,也是捕风捉影,但是老兄有需要帮忙的事,但凡有个二寸纸条,兄弟我也尽心尽力。”

“谢谢,谢谢。老弟太给我面子了。老弟放心,我于桂亭不会有事的。”

来人走了。

于桂亭坐在阳光房里,眼向湖面望着,眼神幽沉。

他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与L市长的一段过往。

3、解难

L与于桂亭打交道,或真正认识于桂亭,缘于那次修路难题。

那天,天擦黑了,于桂亭和一帮子朋友刚坐到颐和大酒店,忽然接到了L市长的电话。

“老于,你干嘛呢?”

“我吃饭呢,在自个儿酒店。”

“你能上我办公室来一趟吗?”

“可以。”

于桂亭放下电话,对朋友说,“市长找我,我得去一趟,时间长不了,你们先吃着……”

也就十来分钟,于桂亭就到了市长办公室。

一敲门,里边答应一声“进来”,于桂亭推开门,屋里黑咕隆咚。他在门边摸到开关,打开灯,灯光映射下,L市长蹙着眉,正在办公桌前闷头坐着呢。

“老于,你来了,你坐下,我跟你说个事。”

L市长的话直奔主题。

原来,水月寺大街修路的事难住了L市长。水月寺大街这段路修了很长时间,因为一个卖家具的商户不拆迁,路修到半截,就一直在那敞口敞着,成了断头路。L市长来沧州时间不是很长,一听这事,拍案而起,下午召集各方人员开会,严令强拆,若有阻工,坚决逮人。“这种人,还上访告状,嫌钱少,给他强拆!强拆了,一分都不给他……”会上,L市长说完了,还不解气,又对着法院的赵院长拍桌子,“你这个法院院长怎么当的,啊?这么点事,就办不成,明天再解决不了,你这个院长就应该辞职……”

法院院长那也是人大代表选出来的,一个市长也不能说叫人家辞就辞啊,等L市长回过味儿来了,才觉出话说错了,可要收也收不回来了……更令他烦心的是,他已经下令明天强拆,要有阻工,又得逮人。“老于,我来这段时间,光逮人了……TDI化工厂出事故那事,逮了一百多人,连省防爆队的人都过来了……前两天,棉纺厂有人闹事,又逮了十几个人……明个儿这事强拆,又得逮人……我不能总是这么逮人吧……”L市长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

“市长,你想让我做什么吧?”于桂亭问。

“你能不能给我想个别逮人的法儿?”

“还有别的事吗?”

“没别的事了。”

“市长,我明白了,我走了,我去想不逮人的法儿。”

于桂亭走了。

一出市长办公室的门,他就开始打电话。东一个,西一个,政府部门的,街道上的。“……不管用嘛法,一定得把家具店的皮老板给我找着,找着他,带着他一块来,说我于桂亭在颐和大酒店请他吃饭……你们一块过来,我在酒店安排一桌饭,等着你们,今晚不管多晚,一定得找到他……”

这位家具店老板姓皮,因为拆迁的事上访告状,这个领导找那个部门劝,手机也关机,人也经常不在家……但是于桂亭撒下网去,还真找着了。

一行人领着皮老板赶到酒店的时候,于桂亭正好送走第一拨客人。

在隔壁雅间已另外摆好了一桌菜。

一桌子人坐定,除了皮老板,其他的都是于桂亭的熟人。

于桂亭开场了,“各位,今天请你们来,嘛事没有,就是喝酒,咱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挺想大伙的,就是喝酒……”他看着服务员,一指高脚杯,“先给我倒上一大杯,有人陪我喝,一块喝,没人陪我喝,我自个儿喝……”

每人桌子上都有两个酒杯,一个是小酒盅,一个是喝红酒的高脚杯。

服务员把他的高脚杯倒满了酒,足有二两多。

于桂亭端杯就要干掉,皮老板发话了:“于老板,不对,你找我有事,不是没事……”

4、一晚上就搬完了

于桂亭端杯的手停住了。

“什么事呀?你说。”于桂亭笑眯眯地问。

“下午开会,我听说了,修路的事,对吧?”皮老板实话实说。

“你怎么想的?打算怎么办?”

“这样说吧,大哥,我今天来,就是来投奔你的……你说嘛我听嘛。你不认得我,我知道你,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于桂亭是个好人,以后有嘛事,你就听他的……我今天来,就是想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于桂亭没想到还有此关联,心里打个愣,“你爸爸是谁?”

“我爸爸原来在武装部任职,他认识你,他去世前给我留下的这个话。”

于桂亭恍然,那位皮部长他确实认识,只是不知道眼前的皮老板是他的儿子。

“要那样,先不喝了,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我听说修路这个事,我这也叫管闲事,你这个店碍着修路的事,早拆晚拆早晚得拆,一天不拆一天挨百姓骂。你要真听我的,一会儿吃点东西,我组织人,帮你搬东西,到天亮,搬干净它……回头有嘛要求,你找我,我兜着……”

“行,我搬,可上千平米的地方,都放满了家具,这几年卖不了,都摆着呢,哪有那么大地方呀?往哪搬呀?”皮老板感觉难度挺大。

“不要紧,我这儿有仓库,多少东西都装得下,用人,我这儿也有人……”

三言二语事就妥了。

“你们都倒上一点酒,我就这一杯酒,吃点,喝点,赶紧搬家……今天不多说了,以后有什么困难跟我说……”

“行,大哥,你放心吧,你睡觉去吧,嘛事甭管了……”

也就吃了十几分钟,众人就张罗着搬家去了。

这一晚上,大车小辆,又装又卸,真够闹的。

到第二天早晨,执法部门和强拆队伍来到家具店门口时,店里上千平米摆置的家具已经差不多要搬完了。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结局。

执法部门已经准备好要逮人了,一看此种情况,赶紧给市长打电话。

“市长,这家具店一晚上搬完了,就剩下扫尾的一点活儿了……”

L市长一听,话带惊诧,“要那样,就不逮人了,等他家具搬完了,拆了就行了……”

这个事,就这么和平解决了。

这条路,也顺其自然修完了。

这件事,来龙去脉只有L市长和于桂亭两个人明白。

于桂亭用的什么法儿,事后,L市长没问过,于桂亭也没说过。

两个人全当没有这回事。

但是,在这件事上,L市长算是“认识”了于桂亭,遇难事多有倚重,比如重铸铁狮,比如一中前街拆迁……

……

于桂亭脑子里想着与L市长的过往,眼望湖水珠光点点,恍然若梦。

生活真实得触手可及,又是那么荒谬得如同梦境。

昨天还人前簇拥,一言九鼎,今日锒铛落马,遭人唾弃。

而且,他也躺着中枪,跟着卷入市井流言。

领导出事,他跟着吃“挂落”,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司机支学东送走客人,进来收拾茶杯,说:“您老不打会儿麻将了?”

于桂亭心里翻腾着往事,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说钱算个什么东西,支使得一个个鬼推磨似的。人不能把钱带进棺材,钱能把人带进棺材,唉,忘了死了……”

支学东又补了一句:“那屋,还等着您打麻将呢。您要不打,就让他们走吧。”

“不打了,咱俩出去走走,我静静。”

5、满腹心事向谁诉

世界之大,连个可以静静的地方都没有。

单位上,人呼啦呼啦的;家里,人也呼啦呼啦的。能上哪去呢?于桂亭也不说上哪去,司机心想,开着车兜风吧。

开出庄园,车驶上了九河路。

九河路北边就是名人植物园,南面就是庄园三期的A区。

A区在三宗地里面积最大,拉拉杂杂的几处建筑已经没了,几根线杆还支着,挖槽机已经开进去了,工地上支着高高的吊塔。

“这几块地还没清完吗?”于桂亭问。

“就剩那几个坟头子了,前两天还折腾呢。”

“嗯,甭急。早晚能理顺。”

“丁总他们急呀,说话都带着火星子。”支学东知道点内情,有些村民要找于桂亭,都让丁圣沧拦住了。

“你告诉他们,实在有不好解决的,就交到我这儿来。”

“行。”支学东答应着,心说,都交到您这儿来,您老被这些事缠着,还过不?

“等咱这三个角都盖起来,庄园就完美了。”支学东想让老板开心。

“咱是冲着完美去的,不过,你也得明白,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事啊。我这一辈子,连两全其美的事都没遇到过。”于桂亭仿佛轻轻叹了口气。

车不疾不缓地往前开,于桂亭看着窗外,“你看到新楼盘就站站。早先时候,我只要一有点空儿,就叫上春庭出去转,他就拉着我看楼盘。我只要一看,心里就有数了。”

“您老看楼盘看嘛呢?”

“我看入住率啊,空置率啊,容积率啊,我只要在里面一转,一眼就能看出,卖了多少房,有多少是自住的,有多少是出租的。咱盖房子,可不是闭着眼瞎盖的。”

车走走停停,一直走到铁道东,又从北环绕回来。

这两年,沧州城市的面貌变化很大,许多新崛起的楼盘,如星点缀,成了市区一道靓丽的风景。

过了道洞子,路北边一大片拆烂的房子,有的楼已经盖到五六层,绿网子里露着根根钢筋。

“这是哪呀?”于桂亭问。

“那牌子上写着呢,三里家园。这一片地方可是不小,老听见宣传,说沃尔玛要来呢。”

“沃尔玛全国的战线都在收缩,上这儿来干嘛!连影都没有,扯淡吧。”于桂亭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应该是和一中前街差不多的项目。咱们的颐和新世界早卖完了,他这儿还不知道哪辈子交房呢。”

“拆迁户们可是倒了灶了。”

“你要赶上个不负责任的开发商,你就等着吧……”

于桂亭眯着眼,不再说话,他的思绪仿佛进入了时光隧道。

从2000年开始,解决地区五金公司的困难,他建起了颐和花园;承担关停的砖厂,他建起了颐和庄园;接手拆烂的小孙庄,他建起了颐和广场;配合三年大变样,他建起了颐和文园;市中心改造,他建起了颐和新世界……他自从搞房地产,就一直在承接“政治任务”,就一直在肩挑着社会责任……有谁知道,在他内心里,坚决不抢地不囤地,就是想造福沧州人,拆一个地方,漂亮一个地方……他不但坚持低价,甚至有意拉低房价,私心里甚至想抑制房价的上涨……他没有做大做强的想法,也没有赚大钱的想法,要是想赚大钱,他的地产公司早在全国各地开花了……有人明了这些吗?所有这些想法,就是说出来,有多少人相信?

倒是一有风吹草动,他必为流言中伤。

那些人,隐身在现实的角落,虚拟在网络空间,身怀锋芒,手拿匕首,口舌如刀。

百口莫辩。他也不屑于辩。

这些年,他几乎修炼得水火不浸,波澜不兴,但是每在风口浪尖,都会让他深刻地孤独——他是这个世界的另类——不管怎么演,怎么装,都是。

6、陌上人如玉

工夫不大,车顺着迎宾大道又开到新华路上。

天阴晴不定,空气中好像飘着似有似无的毛毛雨。

要是有一场春雨多好呀。

于桂亭开开窗,让春天凉爽清新的空气飘进来。

路两边的海棠、碧桃、刺梅,都张着小嘴一样嫩绿的叶子,等待着一场春雨的滋润。

于桂亭向窗外瞅着,就在车过公交站牌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郑明月。

是她无疑。

“强子,你到前边转过头来,停在马路对过。”

支学东依言,找到调头的地方,把车开回来,停在了马路对过。正好有个电话过来,他下车打电话。

于桂亭坐在车里,向外面望着。

云雾蒙蒙,站牌那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乳白的裤子,米色的风衣,素灰的丝巾,风吹动丝巾,轻轻飘起,卷发也轻轻飘起,整个人清爽得没有一点尘埃。

天地是一枚相框,她是被相框定格的一幅图。

她像灰墙灰街布景下露进来的一缕柔和的阳光。

不,更像深黑夜晚的一枚月亮,柔和,也带着丝丝冷气。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人,像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只是,有时候遇不到,只是,有时遇到了却不知道说点什么。

光阴折叠,烟尘飞扬。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采菊东篱,斗酒江湖,世间上,总有些东西是属于治愈系的。

刚才还眉头上着锁,满腹心事沸腾。

这一会儿,心头忽然空荡荡的,天地空荡荡的。

想起许多红尘往事,还有那些星星点点的话。

“你所有付出的,终将换另一种形式归来。”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轻我,骗我,贱我,如何处之?

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说过那么劝慰他的话。

一辆公交车经过。

站台空了。

相框空了。

雨终于淅淅沥沥落下来了,打在车窗上,像泪一样。

7、一束光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上办公室。”

车加速,向着集团那座乳白色的小楼开去。

刚走进办公室,总经理赵如奇就进来了。

“董事长,副总理要来视察的事定下来了,明天下午。省委书记、省长,市委书记、市长等人陪同,共六辆车。”

于桂亭精神一振:“各方面都安排好了吗?路线定了吗?”

“安排好了。一会儿市里来人,我们再到厂区看看。另外,他们问,副总理进车间能不能不换衣服,时间太紧了。”

“不行。不换衣服进车间,人家不仅笑话咱,也笑话国家领导人,这事事关一国副总理的形象。要真是时间太紧来不及,也可以不换,但是有一个前提条件,这段录像别在电视上放。咱毁一部分产品没事,领导的形象可不能受影响。不播录像,你问问他们行不?”

“好的,我就这么回复。让他们定吧。”

国家副总理是来看隔膜的。隔膜是明珠上市公司的三大产品之一,不仅在沧州属高精尖,在国际上也是受人瞩目的。

隔膜车间属医院无菌室洁净度,穿消毒衣进车间是“行规”。

在这里,他接待了不知多少参观的同行,也不知道迎候了多少省市领导。

每一次来客人参观考察,他都精神振奋。

副总理要来,这对他无疑是一次莫大的激励。

这是十三亿人口大国的副总理啊,是日理万机的国家领导人,他关注着这样一个小城市的一个小企业。

这是对东塑人的激励。

更是对65岁于桂亭的激励。

这种激励,此时此刻,成为照进他人生的一束光。

它照亮这个阴雨淅沥的春天,也照亮一个人因做事而疲惫的内心。

他从一个修脚工,到成为一个集团的董事长,他从工业立身,到颐和地产扬名,他一直在做事的路上狂奔,无暇他顾,任由人言。

但是,他因不被理解而疲惫。

他的思想太高端了,他的目光太前沿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混迹在人群里,不被理解,已成为他生活的常态。所以,每一次激励,都让他心生温暖。

也是因为一次次的激励,让他在疲惫中一次次焕发干事的激情。

有风言风语又能怎么样?

人不挨骂长不大,树不经风雨根不深。

让企业活下去,让企业活长久,就是最好的回答。

雨打玻璃窗,声声都像是安慰和祝福。

这一刻,他又恢复成那个“脸上有笑,心底有光”的人。

他的思绪很快就回到了明天的接待中。“总理来一趟不容易,我得尽量让他了解企业的情况。时间挺紧,一句废话都不能说,我说点什么,能让他印象深刻?不能刻板也不能太过严肃,我怎么能让气氛轻松一下?”

2014年的春天,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张高丽来到沧州,在省市领导的陪同下,参观了东塑的隔膜车间。

(这是东塑历史上迎来的第二位总理。)

明珠上市公司的三个看家产品,二个世界第一,一个国内第一,展现在一众领导面前。

于桂亭陪着副总理看明珠的镜头,也定格在历史的瞬间。

沧州改制时,有二百四十多家企业,现在那些企业,都上哪去了呢?

没有人问,好像也没有人惋惜。

同时代的改革者们,马胜利、步鑫生、刘汉章、温州八大王,都到哪里去了呢?

没有人问,好像也没有人关注。

世事沉浮,岁月更迭,于桂亭入主东塑33年来,东塑活着,多少坎多少坡,多少风多少雨,依然活着。

活着,就是一个企业经营者对世界最好的告白。

8、母逝

“于董事长,全省有个上市企业的年会要开,特邀请你参加……”办公室里,于桂亭脸上笑容荡漾,接听着河北省证监局局长打来的电话。

这个会,于桂亭可参加可不参加,因为明珠上市公司董事长是于新立,有于新立参加就行了。

“谢谢,谢谢。我的意思,新立去就行了,我就别掺和了。”

“于董事长,我们这是特邀你呀,你一定得来。上次你讲完后,大伙觉着受益很大,还想听……你给大伙讲讲,也相当于帮着我做工作了。”

局长盛情邀请,于桂亭实在不好拒绝,就答应了。

“老兄,你可一定要来,我们都等着你呀。”局长又再三叮嘱。

“行,老弟,放心吧,没有极特殊情况,我一定去。”

第二天早晨,2014年3月5日,阴历二月初五。

于桂亭早早起来,收拾利索了,去跟母亲道个别。

母亲前几天有点小感冒,懒怠吃东西,昨天见好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

正走到连廊上,保姆匆匆过来了,“于总,老太太喘气跟平常不大一样,您快过来看看。”

于桂亭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

母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妈,妈,你怎么样?哪儿不舒服吗?”

于桂亭俯下身,摸摸母亲的额头,对着母亲轻唤。

老太太89岁了,容颜跟平时也没大两样,只是喘气的确不匀实。

“快打120。”

这功夫老太太听到儿子的声音,睁开了眼,咳嗽了两声,努力展颜,轻轻地说:“你忙吧,我没事。”

于桂亭握着母亲的手,听到她说“你忙吧”,不由得心里一酸。

救护车赶来了。

医护人员抢救。

于桂亭走到外间,对着窗外珠泪滚下。

几分钟后,医生出来,对着于桂亭摇摇头:“已经尽力了,准备后事吧。”

89岁的老母亲,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在儿子要去石家庄尚未离家时,她跟儿子见了最后一面,说了最后一句话:“你忙吧,我没事。”

于桂亭心痛如绞。

从今以后,他成了一个没妈的孩子。

于桂亭和母亲的感情非常深厚,也可以说,母亲依赖着儿子,儿子支撑着母亲。

当年,于桂亭的父亲去世早,而且又是自杀身亡,母亲痛心之下,烧掉了所有遗物,从此与儿子相依为命。

老太太晚年,视力几近于无,虽经数次手术,也未能恢复。于桂亭怕母亲受委屈,请了两个保姆,二十四小时照顾。

就是这样,他依然不放心。

他离家,最惦念的是母亲。

他在家,最挂念的也是母亲。

只要听到母亲有什么不舒服,他就心慌慌得难受。

他回家晚了,总是要到母亲屋里说一声,有时站在门口听听,老太太打呼噜了,才放心离去。

现在,母亲轻轻去了。

这世上,他最牵挂的那个人去了。

这世上,最疼爱他的那个人去了。

9、不通知,不收礼

集团的人们来了,帮着料理后事。

一个集团的董事长,沧州赫赫有名的商界人物,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他的母亲的丧事怎么办?这事,还得请示于桂亭。

于桂亭一句话:不通知,不收礼,不大闹。

于桂亭的至亲们不愿意:你不通知,不收礼,这些事我们都依你。老太太高寿,一辈子要强,吃苦受累不容易,还在街道上当过干部,不能她走时,太不像话,怎么着也得像个平常人家办丧事的样子吧……

就这么着,亲人们力主着,请了几个“戏子”。

虽然是不通知,但是听见信儿的,一传十,十传百,人们还是赶来了。

本地的朋友就不用说了,京津石的朋友也不用说了,连香港、新加坡的朋友也来了。

来了才知道,于家不收礼。

一位老退休职工,姓曹,拄着拐棍来了。听说不收礼,说嘛不干,“不行,我得随礼,我必须得撂下个钱。”他流着泪,扔下一千块钱走了。众人拦又拦不住,看着钱,左右为难。司机小刘正好过来,一听这事,着急地说:“于总说了不收礼,叫于总知道了,他又着急。快把钱送回去,老人实在要表示心意,那就买个花圈表示一下吧,反正礼是不能收。”

不收礼。带着一腔诚意来的人,心情没法表示。

于桂亭是个特别注重情义的人,为人豪爽大气。朋友有事,不管是婚丧嫁娶,还是生病住院,但凡他知道的,都要尽一份心,而且一出手,经常是上万的大礼。这些且不说,这些年来,生意上朋友沾过他光的,单位上职工受过他恩惠的,熟人有事求他帮过忙的,人多了去了。于家有事,这些人来了,正好借机还个人情,没想到,于家不收礼。

没办法,人们就去买鲜花。

花篮,花圈,越送越多,从院里一直摆到院外的巷道上,把一条巷道摆成了一趟花街。

洁白的百合,金黄的波斯菊,素雅的康乃馨,簇簇拥拥的鲜花把于家变成了花海圣地。

无意铺张,刻意低调,但还是挡不住朋友们源源而来。

来来往往的人,在院子里碰面,彼此打着招呼。

“老兄,你来啦。怎么这么晚呢?”

“唉,别提了。我听说这事,我就去买鲜花,问了好几个地方,都说卖空了。我这不跑了趟县里,才买了回来。这一来一去,就耽误工夫了。”

“我还第一次听说这事,有人家办丧事,全城的鲜花都卖空了。”

“他不收礼是行,可咱这心里哪过得去,我这些年光欠大哥的情了……没大哥这样的,不通知,不收礼……要不是我赶巧找他办事,我还真不知道……”

“他不通知,不收礼,这不是一回两回了……他的至亲有丧事,他都说,你们要听我的,就别收礼,所有费用我都兜着……”

“大哥做事,真叫人敬服……现在有些人,你甭说不叫他收礼了,他娘地儿子考学孙子满月,都得闹腾得全世界知道……”

“什么时候出殡呀?”

“明天九点上殡仪馆。”

“还火化?老太太一把年纪了,直接回老家鞠官屯不就得了吗?还用得着……”

“唉,于大哥办事……没大哥这样的。”

因为不通知,许多熟人朋友不知情,但就来的这些人,于桂亭起起跪跪,膝盖已经肿了。

再加上伤心劳累,他的嗓子哑着,牙龈发炎,半边脸肿着。这天中午,小刘把于桂亭扶到楼上,让他休息一会儿。他刚坐下,又想起了什么,说:“春庭,你去看看,那些吹拉的,吃饭了吗?”

“吃着了,都安排好了。您老放心吧。”

于桂亭点点头:“把水给人盯好了。好吃好喝好待承着,人家不是属于要饭的,别看不起这些人。人家是戏子,我是臭修脚的,下九流的下九流,还不如人家呢。人家上别处去,怎么着都行。上咱这来了,别让人说咱看不起人。”

刘春庭点头,心说,都嘛时候了,你还顾及着别人。

“估计这会儿吃完了,我给人谢个孝去。”坐了一小会儿,于桂亭又执意要下楼。

刘春庭劝不住,只得扶着他下来。

这几天太累了,膝盖又肿着,下楼一趔趄,又崴了脚,他一瘸一拐着,到“戏子”跟前,郑重地磕了个头,这才算完。

10、泪别,鲜花为母送行

母亲的遗像摆在灵前。

她依然是那么笑眯眯的慈眉模样。

这是陪伴母亲的最后一个夜晚。

灵堂寂寂,檀香袅袅。

于桂亭给母亲点上三颗烟,放到供桌上。

烟雾缭绕,泪光点点,时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沧桑运河上,母亲混在男人堆里,把一百多斤的麻包扛在肩上,走过颤巍巍的舢板……

尘土飞扬的货场里,母亲弯腰,捡起一粒粒煤核,不时地大声咳嗽……

昏暗的煤油灯下,有针,有线,有剪刀,母亲低头,取针穿线,为儿缝衣……

冰凉的土炕上,母亲腰疼得翻不了身,他端着面盆放到床前……

寒冬腊月,他骑着自行车带着母亲,去找领导求情,放他去当兵……

他探家回来,推开门,大声喊,妈,我回来了,妈妈悄悄抹掉眼泪……

中秋节离家,母亲站在门边,说,等你回来吃饭啊,我给你做小鸡炖蘑菇……

想起这一幕幕,他的泪水滚落。

母亲,从小死了爹娘,逃难,挨饿,捡废品,当保姆,扛麻包,在街道上帮忙……

母亲的坚强隐忍,喂养了儿子的坚毅执着。

母亲的积极上进,教育了儿子的不甘平淡。

母亲没文化,但她爱说“老话”,爱讲“老理”。

她说,穷没栽下穷根,富没种下富苗,别看不起穷人……

她说,万等人在世,人人都一样。天不生人上人,天也不生人下人……

她说,遇到啥困难也得挺着,你要倒了,谁也扶不起来……

她说,做人要有骨气,别人看不起,咱得自己看得起自己……

想起母亲的话,他泪落如雨。

烟雾袅袅,烛光摇曳,那里面全是母亲的气息。

母亲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那一年,为了了却她的遗憾,也了却自己的遗憾,他找张纸,写下两个数字,一个是母亲入党的日子,一个是新中国建立的日子,让母亲抓阄,母亲“抓”来了自己的生日……

母亲一生节俭,给钱也不要。那一回,他把一沓钱拿给母亲,哄她:“妈,这钱是我打麻将赢的,不花白不花,你不是想老家的孙男娣女吗,他们来了,谁陪你说话,你就给他们一千……”母亲这才把钱留下,她走了,她的褥子下面,还压着数好的钱,一千元一沓……

母亲视力模糊,却事事不愿麻烦人。那天他回家,正好看到母亲独自摸索着走过台阶和走廊……他勃然大怒,在家里召开家庭会议,说:“以后你们要是还让老太太自己下楼,我就不上班了,我在家里服侍她……”说归说,其实,他哪有时间,陪在母亲身边。

想起过往的桩桩件件,他泪如泉涌。

有一首哭娘,是这么唱的:抬头看我娘,脸已黄,发已苍。娘这一辈子,不喝辣,不吃香,不穿好衣裳,心思全在儿身上。

娘的心思全在儿身上,可是,儿子的心思,又何尝不在娘身上。

母亲,是他的支撑,是他的动力,是他把责任扛下去的信念,是他咬着牙向前走的靠山……这些年,风风雨雨,他把一个小小的塑料凉鞋厂,扛成了多元发展的集团,他每有越不过的槛,他想想母亲,身上又增添了力量,感觉还能扛起更多……

“妈,我再也听不到你絮叨了,再也不能给你点三颗烟了,再也不能陪着你在水边坐会儿了,再也不能给你炒爱吃的菜了……”

檀香袅袅,香烟袅袅。

这是母子俩最后的相依。

这也是亲人最后的永别。

从此,从此,从此啊,母埋泉下泥销骨,儿寄人间雪满头。

第二天,他用简朴又隆重的葬礼送别了母亲——不通知,不收礼的于桂亭,给了母亲全城最风光的葬礼——整整十卡车鲜花为母亲送行。

看着这缓行的花车队伍,看着一路飘落的花雨,人群中的萧女士说:“我在香港,也经常参加老板、高官的葬礼,再有钱的老板,再高级的行政长官,我也没看见有这排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