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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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改制啦
  翅膀练就待云天,
  一朝出笼脱锁链。
  放下私利谋长远,
  看淡钱财天地宽。
  通天大道跨步走,
  航船出海谱新篇。
  ——题记
  1,1997年,我终于等到那个春天
  1997年11月的一天,于桂亭忽然接到市长薄绍铨的电话:老于,快过来,有好消息。
  于桂亭推开市长的门,薄绍铨笑吟吟地说,你想的事要成了。
  啥?
  改制呀。
  可以改啦?
  可以改啦!
  薄指指桌上的文件,上头有文件了,我刚从省里开会回来,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改制,马上要推开了,让你做试点,你第一个改。怎么样?
  我求之不得呐。于桂亭脆生生地回答。
  在改制这件事上,薄绍铨很了解于桂亭的迫切。
  他从1984年就认识了于桂亭,十年后到沧州当市长,与于桂亭来往就更多了。有一次他问副省长郭世昌,老郭,你在沧州当市长的时候,于桂亭干的生龙活虎的,怎么我到那以后,他就没劲头了呢?是对我有意见吗?
  郭世昌说,不是对你有意见,他是想改制。一直改不了,他干着没劲儿了……
  于桂亭没想到,他苦苦等待的改制在1997年的年末“从天而降”。
  中国的企业改革走到1997年的时候,终于迎来了触及“所有权”问题的大变革——股份制改造。
  八十年代以后,我们国家开始重视商品和市场的存在,对企业的改革在“摸着石头”中逐步开始,扩权让利、承包经营、厂长负责制、利改税……然而这些“笼子里的改革”,并没有触及深层的企业与市场的对接问题。
  到九十年代,体制弊端进一步显现,股份制率先在南方的一些城市兴起。一些先知先觉的“勇士”开始了或大胆或迂回的试验。就是在这时候,于桂亭拟好了改制方案,激情四溢地准备大干一番,不承想河北的动作保守而谨慎,一直在改制上保持沉默,他不得不把改制方案锁进了柜子里……
  中国的改革在蹒跚行进,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
  历史发展到1997年,国企改制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这一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股市狂跌,消费低迷,工业库存大量积压,95%的工业品都供大于求……这一年,被称为中国企业的“崩塌之年”,国有企业不是亏损就是倒闭,垮了,垮了,垮了,多少企业从苦苦支撑到崩塌,似乎是一夜间的事,中国处处是一片哀鸣之声。
  有一份第三次全国工业普查的数据,说明着当时经济已到了危险的底部:……在39个大的行业中,有18个是全行业亏损,国有工业的负债总额已占到所有制权益的1.92倍,换言之,就是整个国有企业集团已处于资不抵债的境地……
  就是在这种境况下,专家们在报告中建议,国企应该从164个竞争性行业中“坚决撤出”,同时在上游能源性行业中强势地形成垄断格局,这些行业包括钢铁、能源、汽车、航空、电信、电力、银行、保险、媒体、大型机械、军工等……由此中央政府推出了“国退民进、抓大放小”新战略……
  亚洲金融风暴袭击、国内市场空前萧条、企业大面积崩塌……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终于不再讨论“是姓社还是姓资”的问题,终于不再拷问是“是公还是私”的是非,中央终于决定对“非支柱性”的国有企业“放手”了。
  国企改革的中国式转轨在1997年“意外”降临……
  这是暴风雨中的转折。
  这是中国企业的集体“闯关”!!
  东塑,于桂亭,这个小小的集体企业,终于在“抓大放小”中,等来了“出笼”的时机。
  2,八年期盼,于桂亭想放声大笑,又想放声大哭
  于桂亭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八年。
  1989年,成为全国劳模的他,信心爆棚,雄心勃勃地准备大干一番,没想到遭遇了一盆冷水。
  他虽然把方案锁到了柜子里,可是他不死心。他见到有关领导就讲,有的领导一笑而过,有的领导好言相劝,桂亭,咱不能犯错误呀……
  有一年省里召开明星企业座谈会,探讨企业发展之路,主持人要于桂亭讲几句,于桂亭看省领导在座,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抓住机会,重申“企业要搞活必须改制”的思路,一位省领导说,老于,你想搞资本主义啊……这一句话,让于桂亭备受打击,“我是个共产党员,我怎么想搞资本主义……我只是想搞好企业……”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提改制的事了,他真的有点心灰意冷了……
  苦闷中的他走进了“守业”的八年。
  做企业,不是像爬山,走一段歇一段,赏赏风景再爬,它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八年里,他深陷体制困局,努力维持着企业,虽然上了一些新项目,但不足以支撑企业的发展所需……
  这八年里,他也在努力变革,提效率,增活力,搞内部股份制,办第三产业,但是企业依然前行乏力……
  只有于桂亭心知肚明,机器虽在生产,但是职工们却在“吃老本”,吃前几年企业积下的“余粮”……
  可是时机未到,于桂亭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待机守时……
  这个不走寻常路的“改革闯将”,在八年困顿中经受着难以言说的煎熬。
  八年里,他时不时有窒息的感觉,他吵架,打仗,发脾气,有时恨不得拿挺机关枪,到大街上扫射一番……
  八年里,他的雄心一点点被消磨着,他一阵阵失望,一阵阵绝望,甚至关起门来在办公室打麻将“醉度时光”……
  八年里,烦躁的内心时不时爆发着怒火,烧燎着他的胸膛,他靠“责任”让自己不抛弃不放弃……
  八年,苦苦支撑。
  八年,多么好的时光,他却在做“困兽之斗”。
  他像一只老虎,徒然对着笼子外的天空龇牙低吼……
  他像一只鹰,想乍翅却只能在栅栏里扑棱……
  现在,终于可以改制了……
  “你是第一个改,难度很大啊……”
  “放心吧,市长,再难我也能改成……”
  “你先看看上级的文件,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市政府再研究……你们是试点,成功与否关系着全市的改制工作……”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已是星光满天。
  面对着霓虹闪烁的街,面对川流不息的人,面对冷风里静默的树,他想跳,他想叫,他想飞,他想端起酒杯豪饮,他想放声大笑,又想放声大哭……
  他在心里对着漫天星斗大声喊:终--于--可--以--改--制--啦……
  夜寂静无声,星光偷窥一个人被激情重新照亮的身影。
  3,方案是我定的,要进监狱我是第一个
  于桂亭连夜赶到办公室,打开抽屉,拿出了尘封数年的改制方案。
  方案啊,你尘封多年,今天终于重见天日。
  受到召唤匆匆赶来的副厂长杨祥云推门进来:于总,出啥事了?
  祥云,可以改制了……这方案,根据现在的精神,咱们再推敲推敲,修订修订……这活儿就交给你了,越快越好……
  好,我连夜就弄……老于,看你高兴的,脑门都放光……
  于桂亭哈哈笑起来,老杨,我又活过来了……
  很快,方案就制定好了。
  这天,市体改委、二轻局、经委、计委、工办等有关部门的负责人聚在东塑会议室里,对东塑的改制方案进行“会审”。
  于桂亭先介绍了东塑改制的总体思路,又把材料发下去,请各路人马详细过目。
  看完了,各部门开始谈意见。
  这个说,某某条款不合政策呀,得改改……
  那个说,某某条款违规,不行啊……
  说来说去,整个方案几乎都否了。
  也不怪各部门头头,他们的思想还固化在旧有体制里,理解不了这个大跨度的“股份制改革”……更何况沧州还没有成熟的做法,这是第一家,无先例可循……
  政企权责分开,企业产权明晰,职工入股……这些前所未有的词句敲击着人们的灵魂,这是触及所有制性质的大改革,是政治问题,这是个地雷阵啊……要是按于桂亭的想法一改,企业跟过去可是截然不同了……万一出了事,谁担责啊……这是要冒政治风险的……
  于桂亭一边听一边脑门子冒火,改革就是改旧的东西,改革就是“违规”,都是过去的框框还改它干嘛呢……
  众人讲完了,于桂亭站了起来。
  他朝南面鞠个躬,朝北面鞠个躬,转过身又朝后面鞠个躬……
  三个躬鞠完了,于桂亭说:
  “各位领导,我的方案你们都不同意……你们觉着怎么着合适,你们给我出方案,行吧?……你们定好了,我觉得行,我就改,不行,这制我不改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于桂亭说完了,“咣”一下子摔门走了……
  众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个被晾在会议室里。
  于桂亭又耍了。
  别在这坐着啦,回去跟主管副市长王宝良汇报去吧。
  王副市长说,把“方案”拿来,我看看。
  王副市长看了看方案,也没说嘛,叫过秘书来,通知有关人员,明天到东塑开会。
  还是那些部门头头,还是那个会议室,不同的是王副市长亲自主持会议。
  他没再让讨论方案,也没再重申试点的意义,他拍拍材料,说,老于这个方案我看了,没问题,我认为可行。
  副市长拍板了!
  各部门头头都不说话了。
  “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怎么改也没有现成的方案,老于根据上头文件制订的方案,没出格,我支持……万一有什么责任,我担着,要是进监狱,我去……”王宝良轻言轻语,字重千斤。
  于桂亭对着副市长深鞠一躬。
  “谢谢市长,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坐监狱还轮不着市长你呢,方案是我定的,要进监狱我是第一个……大伙别忘了给我送个窝头……”
  改制方案就这么定了。
  沧州第一家企业改制就这样破冰而行。
  “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传达改制精神,连退休职工也要去,除了瘫在床上实在动不了的,能坐轮椅的推着轮椅去……工厂停工,车间关门,厂区除留一个看大门的外,全都去开会……”
  于桂亭下了命令,他要把改制的事跟所有职工讲明白。
  东塑历史上,这是第一次这么兴师动众开大会——改制,将决定所有职工的命运,他们必须自己决定何去何从。
  4,有股先济着大家要,没我的,我不要了
  上千人,把卫校礼堂坐得满满当当。
  于桂亭坐在主席台上,讲了四个多小时。
  他平生第一次讲这么长时间,也第一次全盘、耐心地讲一个改革方案。
  他讲为什么要改制,改制是怎么回事,改制的方案是怎样的,以后企业有什么不同,职工留怎么办,去有什么措施……他一定得让人们听明白,听明白了才能拿主意……
  “……东塑为了持续发展必须要改制。早就该改,现在上面有精神,是大势所趋。改制了对企业有好处,对个人也有好处。大家听我的,错不了……800万股权,你们要,先济你们,你们都要了,我一股也不要。看我可以,聘我给你们当总经理。不聘我,我卷铺盖走人……我还去修脚去,卖冰棍去……”
  台底下有人偷偷地乐。
  于桂亭话锋一转:“……你们要剩下的,归我,我全要。如果你们没人要,不要紧,我全包了……把主意拿定了,以后你们可别后悔……”
  人们又一次经历心灵的地震。
  而且是十二级地震。
  打破铁饭碗、自负盈亏、优化组合、下岗、自主择业、住房改革……以往虽然震了一次一次,但是都不像这一次这么惊魂……以后企业自生自灭,国家不管了……走,可以拿到一笔“买断”的钱,以后的生计怎么办?留,要入股,谁知道企业以后是死是活,万一不行了,别说分红,可能连本都捞不上来……企业赖以依靠的“集体”这棵大树没了,变成民营了,谁知道还能活多久呀……
  这几天,人们在讨论,在思考,在相互询问,在扪心自问……人人难以安眠。
  于桂亭给班子成员、各分公司负责人下了死命令:职工去留自愿,不动员、不阻拦,谁要走,必须自己写申请,我签字才行……
  在许多企业改制过程中,有的是对工人极力挽留,有的恨不得走得越多越好,有的是领导先占多少多少股……以至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多少年也扯不清。
  于桂亭在改制时,就把可能出现的问题尽可能都想到了:
  一、先济大伙认股,他绝不占先,不让职工有看法;
  二、为了防止人们日后后悔,要走的必须自己写“申请”,他签字,“申请书”永久存档……
  三、入股的职工一旦退休,必须退股,保证“劳动者享有股份”……
  从全国的改制经验看,越是好企业越难改,因为涉及利益的再分配,一涉及利益的事,人们都眼红,不是打破脑袋就是争个你死我活……
  于桂亭轻轻把个人利益放到了一边。
  虽然上头的原则是“领导班子持大股”,他不管什么“原则”,也不唯“原则”,人们都要把股要了,他一股也不要……
  想留的,入股,去筹钱……
  想走的,写申请,去找于桂亭签字……
  来签字的,来一个,于桂亭问一个,想好了吗?想好了。
  不后悔吧?不后悔。
  于桂亭签完字,对方“领钱”走人,从此与企业一刀两断……
  有两个老职工,也到了退休年纪,于桂亭说,你们走之前,找我一趟。
  他们来了,于桂亭说,钱领了吗?
  领了。两个人点头。
  “我叫你们来,是想最后嘱咐你们一句,你们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再去找工作去了,这点钱给自己交上养老保险,这就是后半生的保障……别错了主意……”
  于桂亭是怕他们把这钱花光了,又脱离了企业,将来养老是个问题,所以特意嘱咐他们“续上”养老保险,以后还有个保障。
  要走的领钱走人,要留的拿钱入股。
  到最后,职工把股认完了,给于桂亭和领导班子剩下不到40%的股份——如果按上面的要求“领导班子持大股”,应该至少要占到51%才行……
  按上面的规定,于桂亭个人就可以入到40%。当时领导班子八个人,再加上各分厂的头头,一起分这40%,班子们就分去了20%……于桂亭还尽量地做工作,让班子成员多认些,到最后,于桂亭等于为自己剩下了10%……
  于桂亭没意见,他早拿定了主意——都认光了,他当个职业经理人挺好。
  5,港商劝他:大哥,你多多地要股,缺钱我借给你
  于桂亭要拿10%,也得好几十万,他也得去筹钱。
  中午回到家里,一位港商朋友正等着他。
  这位港商朋友是位女士。她穿着厚羊毛大衣,烫着波浪卷的披肩发,时尚中带着聪慧。一见于桂亭,她笑容如花,说,于大哥,你真忙啊,我都等了你三天了。
  她姓萧,虽是港商,却是沧州人。她和丈夫做生意,经人介绍认识了于桂亭。这次萧女士回沧探亲,听说东塑正在改制,立马赶过来了。
  不过于桂亭太忙,等了三天,才在家里“堵”住了他。
  萧女士到东塑来过两次,每次去都让她感触极深。
  第一次她和香港客人一起来的,到厂子正碰到于桂亭和工人们扛原料,于桂亭穿工装,头戴大帽,肩扛麻袋……她当时吃惊不小,心说,哪有这样的厂长啊……
  第二次来,她是和新加坡客人来的,参观完车间,萧女士问于桂亭,于厂长,我有个事挺纳闷,这么冷天,怎么车间窗户不安玻璃呢?于桂亭说,你过去摸摸看……萧女士一摸,哦,原来有玻璃,只不过一尘不染像没有一样……
  于桂亭的治厂有方、经营韬略让这两口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也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从来就没见过于桂亭这种“握一次手就能把生意做成”的人。来往合作中,于桂亭遇事“能给八分却给十分”的慷慨大度,以及“能拿八分只要六分”的厚道,让他们与于桂亭成了朋友。这次改制,她以为于桂亭一定会“买”下企业,所以是专程“送钱”来的。
  “大哥,听说你们要改制。”萧女士单刀直入。
  “是,这几天正忙乎这事呢。”
  “大哥,我正是为这事来的,你要多少股份?”
  “先济着大伙要,大伙不要了,我再要,股份不会超过百分之十……”
  萧女士睁大了眼睛,“大哥,太少了吧?你得控股呀。”
  于桂亭笑了:“我干嘛要控股,没股,大伙要聘我,我就干,不聘我,我修脚去……我巴不得呢……”
  萧女士很认真:“大哥,这回你听我的,能要多少股份就要多少股份,多多地要……”
  于桂亭摇摇头,“妹子,我的原则是,有股,我先济着大伙要。大伙不要了,我再要……”
  萧女士很不理解,“大哥,为什么?这是个机会,机会难得。你要是缺钱,我借给你,要多少有多少。”
  她是真心地想帮于桂亭,也是真心地想跟于桂亭搞合作。
  于桂亭一笑:“谢谢,不用。现在,人们眼里的股就是利益,我占先,这改制就改不成功。别人剩下我再要,大伙就没话说了……”
  萧女士实在理解不了于桂亭的心思。
  她依然好心地劝:“大哥,这是个机会,你趁机把厂子买下来,有你在,这个企业错不了。你别考虑钱,我借给你,要多少有多少……”
  于桂亭还是摇头,“妹子,你不明白。我压根就不想让这个厂子成为自个儿的,没意义啊。我奋斗这么些年,就是想让大伙过上好日子……你的钱我也不借,谁赚钱也不容易,别把钱砸在我这儿,将来是死是活还说不准呢……”
  “大哥,你听我一劝,这是个机会,把厂子买下来……以你的能力,肯定发大财,我借给你钱,不要利息……”
  于桂亭还是摇头,“妹子,我知道你不理解,我是个党员……这些年,我没想过自己……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人该忘我的时候就得忘我,否则成不了事……”
  萧女士眨着聪慧的眼睛,盯着于桂亭,仿佛不认识他一样。
  于桂亭干企业,不想发财?哪有这样的商人啊?还提什么共产党员?
  她看看于家,犄角旮旯四个墙角,嘛都没有,桌子椅子柜子都是旧的,唯一的现代摆设是一台熊猫电视机,于桂亭当厂长多年,过着跟平民百姓一样的日子……机会来了,却不想发财!
  不过她知道劝也没用了,脸上有隐隐的失望。
  6,改制,是为的让厂子活下去
  于桂亭的一些做法,甭说萧女士不理解,好些人也不理解——其实于桂亭的骨子里,毛泽东思想垫了底,“当官”就是他的笼头,“党员”就是他的缰绳,你要是明白这些,许多困惑就会豁然开朗。
  于桂亭哭着喊着想改制,是因为体制束缚了企业的发展。他早已看明白,计划体制是大锅饭体制,是榨干吃净体制,是不负责任体制……就比如上个项目,省、市、国家一跑就得一年半载,这还是时间短的,等项目落地、产品出来,市场风云早就变了……改制后政企分开,产权清晰,企业才真正有自主权,责权利分明,职工才有真正的积极性……他盼改制,从来不是为的他个人捞好处,他是想让企业活下去……
  这些年做企业,他从没想过个人发财,拿两袖清风比喻一点不为过,别说没沾过厂子一草一木,就是每年上级奖给他的超产奖,他都没拿过……他要真想发财,也容易着呢,动动笔头,批批条子,拿点回扣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这一辈子,从没把钱那个字眼在心上搁过。
  他不是为了个人利益才干这个厂长的。
  他活着,就想干点有意义的事。
  萧女士打交道的商人多了,但几乎都是挖空心思赚钱的主,她哪见过于桂亭这样的共产党员厂长。
  不管明白不明白,萧女士心底对于大哥却愈加敬服。
  “大哥,我要不和你这样的人做生意,是一辈子的遗憾……”
  于桂亭朗声大笑,“咱们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肯定有合作的机会……”
  于桂亭就这样拒绝了朋友“送上门来的钱”。
  于桂亭不缺钱吗?很缺钱。
  他要入股,就得四处借。
  她叮嘱媳妇去借钱。
  那阵,媳妇借一天钱,放在布兜里,第二天于桂亭上班,再提到财务科交账……这借来的钱,有一百元五十元的,也有几元几角的小票子……婆家娘家亲戚朋友能借的借遍了,还是不够,于桂亭打电话,找熟人、朋友借。于桂亭这些年虽然赤贫,但是他也收获了钱财没法计量的东西——交了朋友。
  他打了几个电话,这个三万那个二万就把钱送来了……入股的款子就这样凑齐了。
  那位说了,反正都是借钱,干嘛不用“送上门来的”港商朋友的钱。
  这就是于桂亭的心思缜密之处。
  借钱是个欠人情的事,萧女士的身份是港商(商人的本性是逐利),她的钱就是“外资”,借了她的钱,万一有一天她不让还钱想要股份,以于桂亭为人处世的方式,不可能不给——这就有可能是个麻烦事——那时候于桂亭就考虑到,东塑绝不能让外来资本控制,“控股者”必须是献身企业的、可以托付的“接班人”……
  从朋友的角度讲,他可以吃亏,从做企业的角度讲,他不愿给企业留后患。
  有一句话说,父母爱子女,必为之计长远。
  东塑就是于桂亭养大的孩子,他“先济大伙要股”、“不借港商朋友的钱”,都是在为企业长久发展做打算……
  在企业运作这些事上,于桂亭显示着非凡的眼光和智慧……他为什么会改制成功,跟他这些“忘我,一切为了企业好”有直接关系。
  7,老兄,利益面前千万别想个人,于桂亭掏心相劝
  1998年2月,冬天的萧杀还未过去,春天还在蹒跚起步。
  沧州的诸多企业迎来了滋味难言的时刻——股份制改造工作提上了日程。
  沧州影剧院。一个决定许多企业命运的大会正在这里召开。
  主席台上,四套领导班子成员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台下,近千企业负责人凝神屏气,神情莫测。
  主席台上方悬挂的大红横幅上,“沧州市企业改制动员大会”几个大字,撕扯着人们的心情。
  改制,这是中国企业发展史的最重大变革。沧州也顺应形势开始了改制工作的全面推行。然而,对沧州绝大多数企业来说,这还是一个相当陌生的词,是“被逼”而改的行为,前路莫测,各有悲喜。
  于桂亭则不同,他是激动,激奋,激情充溢在心。
  东塑是改制试点企业,于桂亭作代表发言。
  于桂亭穿西装,打领带,面容严肃。
  他走上台,对着台下鞠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大躬,然后又转过身,对着主席台上的领导鞠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躬。
  主席台上有人小声议论:老于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一本正经。
  “改制这件事,我等了八年,盼了八年。当我得知改制的消息,连夜翻出八年前就拟好的改制方案,进行重新修改,上报体改委……”于桂亭的声音哽咽,眼泪差点掉下来。
  于桂亭心中的激动万千,感慨万千,没有人懂得。
  八年了,雪飞雪落,荒草蔓延,改制像一座高山,怎么爬都爬不过去。今天,终于可以改了,他感觉又重新活了……
  会后,于桂亭一把把酒厂的古厂长拉住了。“老古,你别走,上我那食堂去吃点。咱俩都是试点企业,成败关系重大,有些事咱俩合计合计。”
  沧州白酒厂也是这次改制的试点,都是风雨路途的同道中人,都是沧州明星企业,都面临着企业的生死变革,于桂亭对酒厂的关注更多一层。
  岁暮风动地,夜寒雪连天。
  一碟花生豆,二杯御河酒,于桂亭吐露心声。
  于:老古,改制这件事关系企业生死,咱们都得慎重再慎重。
  古:你说怎么慎重?
  于:我这次是不成功就成仁。我想好了,大伙认股,先济着大伙认,大伙不认了,我再认。
  古:大伙要是都认完了呢?
  于:我做事的原则,有利益先济着大伙,大伙认完了,我更轻松了。人家要是觉着我行,就聘我当总经理,要是不用我,我还回去修脚去。
  同是面临改制,一个是心意已坚,个人利益抛置脑后,一个是左右权衡,心思难定。
  古:改制方案市里有,咱按着那个办不就完了吗?
  于:你别管那个方案,那是个指导原则。每个企业有每个企业的情况,你只要不沾利,什么事都好说。一定不要先考虑自己占多少多少股,别想个人,想个人,改制改不好。要去思考企业的利益,去思考大伙的利益——改制,是真正的人人都有份,是真正的“公有”,要从这个观点出发。
  古:哼。
  于桂亭知道有些话不好听,但还是苦口婆心说下去。“利益面前,只要领导一抢先,这事准乱。一定得先济着大伙认。你要想改成功,就得放弃自己。”
  古:要是大伙认得超了呢?
  于:那就按比例往下减呀。你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就当早一年退下来了,千万别在这事上犯糊涂。
  古厂长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
  于:老古,我再劝你一句,当领导的,责任面前多担当,利益面前得忘我。这是我多年做企业成功的经验——每临大事要忘我,必须忘我。一事当前,先把自己摆进去,老是忘不了自己的利益如何如何,非把事情搞砸不可……别的事你不听我的,这句话一定要听我的。
  古:嗯,嗯。
  美酒流香,心事难剖,于桂亭把该说的话都对朋友说了……
  望着老古离去的背影,于桂亭内心却一点轻松不起来,做企业的同气连枝,他多希望所有的试点都能改成功啊(18年后,酒厂难以为继,东塑大义并购)……
  8,东塑,带着梦想启程
  改制把人心都推上了风口浪尖。
  每个企业都面对着芜杂的局面。
  利益的诱惑和取舍,前程的幽暗和叵测,一起撕裂着人心,也暴露着人性中的溃疡面。
  于桂亭却以他的过人智慧,和在企业中的威望,一改成功,平稳过河。
  于桂亭成为东塑集团董事长。
  当年那个主持波纹管项目的有为青年孟庆升成为总经理。
  1998年3月8日,副市长王宝良亲自为东塑(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揭牌……
  从此,那个带着旧时代印迹的“东风塑料厂”淡出历史。
  从此“日出东方,重塑明天,”成为东塑全新的内涵。
  改制,对许多企业来说,是脱离了娘的怀抱,从此生死由命。
  而对东塑、对于桂亭来说,则是雄鹰飞出了笼子,蛟龙游出了浅滩……
  望着那崭新的闪亮的牌子,于桂亭眼睛潮湿。
  他已年近五十了。
  从他1981年入主东塑,已经过了十七年的时光。
  十七年里,他像一棵扎根的树,不肯挪窝,守护着企业一步步爬坡跃槛。
  十七年里,他带领东塑人走过深海、浅滩、雷区,终于在待机守时中,把企业带入了市场化的轨道。
  创业的八年啊,他在弱小和陈旧的东风塑料厂里,上演了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戏。
  他以他的开拓精神,以他的尽职尽责,以他的披荆斩棘,成为时代之翘楚。
  守业的八年啊,他面对体制、产权、决策监督,市场风云……如鱼困滩,左冲右突,艰难前行。
  一向胆大包天的他选择了等待时机。而同时代那些先知先觉者、勇敢“冒进”者,大多数成了变革的牺牲者和试验品……
  他是何其煎熬啊。
  他是何其幸运啊。
  今天,他终于解锁脱链,跳出体制的泥坑。
  你有翅,这里就是蓝天;你有鳍,这里就是大海……
  蓝天和大海,在向他召唤。
  激情澎湃,心潮荡漾。
  重整旗鼓,再出发。
  年近五十岁的于桂亭,带着梦想重新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