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东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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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风雨飘摇东塑船    
  天降大任挑重担,
  风雨飘摇掌舵船。
  艰难困苦何所惧,
  为老为少剖心肝。
  起死回生谋出路,
  经济责任招招鲜。
  ——题记      
  1,我愿到最困难的企业去——于桂亭的人生正剧开场了
  三十而立。
  到1980年,于桂亭整整三十岁了。
  三十岁的人生,经过了修脚、当兵、打铁、坐机关,逐渐变得丰满圆润。
  30年里,政界、商界、机关、基层,他都经历过了,极寒的北疆,极热的炉边,纪律严明的首长机关,雾气蒸腾的澡堂子,他一次次接受着考验,也一次次像锥子一样露出头来。
  这三十年里,天地是书房,社会是课堂,他混迹在各色人等里,学的是世事洞明课,读的是人情练达书,练的是委曲求全功。
  这三十年的人生,让他弄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世上本无难事,只要用心,什么事都能做好——这让他找到了人生自信。
  第二件事:他不喜欢机关生活,他对当官不感兴趣——这让他找到了人生方向。
  两杯清茶,一张报纸——清闲,他不喜欢。
  上传下达,循规蹈矩——务虚,他不喜欢。
  迎来送往,左右逢源——圆滑,他不喜欢。
  打官腔,说套话,勾心斗角——他不喜欢。
  唯命是从,毕恭毕敬,看人脸色——他不喜欢。
  他能适应,但是他不喜欢。
  他喜欢什么,喜欢干点实实在在的事——像农民一样,春种一粒种,秋收万颗籽。
  像泥工瓦匠一样,劳动一天,一座座砖墙砌起来了。
  于桂亭的心性,明亮清爽,不计得失,他的骨子里,是个自由率性的人,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是个个性鲜明的人,有胆有识的他,太不喜欢机关的沉闷和亦步亦趋了。
  而且在官场上,他也看明白了一些人“自私自利”的嘴脸,心里反感倍至。
  在机关的这几年,虚无感和无价值感一阵阵袭击着他。
  人这样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他想有一片自己的天地,去任意挥洒。
  时代,终于在他三十岁来临的时候,在他厌倦机关生活的时候,悄悄掀起了“让草根英雄一展身手”的滔天巨浪。
  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中央不断拨乱反正,来自民间的一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像飓风一样扫荡中国大地。
  长期禁锢在“革命、路线、斗争”等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中国,开始把目光转移到经济发展、改革开放上来。
  历史悄悄地转轨。
  时代列车嘶吼着向东方的一线曙光进发了。
  在涌动的春潮里,诗人北岛的诗歌激荡着全民的神经,传达着一个时代开启时“先知先觉”者们澎湃的思潮:
  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让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
  中国大地,一个全新的、也是混乱的时代,正拉开大幕。
  寒风里暗涌着春潮,也隐蓄着风暴。
  春江水暖鸭先知。
  在北方闭塞的小城,于桂亭已经感受到了时代跳动的不一样的脉搏。
  我想到一个最困难的地方去,我想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
  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
  当青春撞上时代的脉搏,当热血感触时代的劲风,激情在澎湃,狼奶在奔涌。
  毛主席打天下,红军战士爬雪山过草地,走过了千难万险,现在是和平年代,万险的事是没有了,我就找点千难的事干干。
  翅膀已经练就,只待云天万里。
  “下放”到企业,正对他的心思。
  一年后,沧州市塑料总厂分家,小小的东风塑料厂命悬一线。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时刻来了。
  于桂亭的人生正剧就此开场。
  2,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给他个烂摊子
  分家,让东风塑料厂面临着一次生死巨变。
  东风塑料厂是1960年成立的一个手工作坊,当时叫沧镇福利草袋社。小小的集体企业,条件简陋,度日艰难,到1970年,开始生产塑料小制品和塑料凉鞋,正式改名为东风塑料厂。
  1974年,国家在沧州兴建化肥厂,为配套生产化肥厂所需的重包装袋,轻工部决定投资扩建东风塑料厂,上马重包装生产线。
  这样,东风塑料厂除了生产凉鞋的车间,还有了重包装车间。重包装车间设备先进,又是定向产品,供不应求,销路很好,厂子一度被省委命名为“大庆式企业”。
  到1979年,东风塑料厂也成了拥有七八百职工的大厂,“重包装袋”作为东风塑料厂的支柱产品,成为职工们依靠的饭碗。
  市里成立了塑料总厂,管理几个塑料厂。东风塑料厂重包装车间被命名为第一塑料厂(一塑),凉鞋车间沿用东风塑料厂的老名。虽是归于总厂管理,但人们还是一家子,财务上是一本账,吃的是一锅饭,拿的是一样的工资,实际上还是一个厂子。
  由于管理混乱,矛盾升级,纠纷不断,市革委会研究决定,第一塑料厂和东风塑料厂正式分家,各自成为独立的经济实体。
  分家的方案,说的好听点就是“不搞平均主义”,以实际需要分配——通俗的话说就是,好苹果放到一个篮子里,坏苹果放到一个篮子里。重包装车间的好设备,好技术,好厂房都归一塑,原来的凉鞋车间归东塑。固定资产约476万,东塑分得94万;流动资金约215万,东塑分得80万,欠款179万,东塑负担103万……这么一核算下来,东塑欠债累累,资不抵债。
  东风塑料厂一夜回到十年前。
  于桂亭被任命为东风塑料厂党支部书记。
  东塑人哭红了眼睛。
  分家方案公布时,于桂亭正在石家庄开会。
  东塑人急得嗷嗷的,打电话的,拍电报的,把于书记紧急叫了回来。
  东塑要分家,于桂亭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分,也不知道何时分,更没想到,趁他不在的时候,分了。
  他匆匆赶了回来。
  几个东塑职工开着三马车,到车站去接他。
  一见面,他们就抱着于书记哭了。
  “于书记,有这么分家的吗?把债务都给咱们了。”
  “于书记,连那个‘赵大炮’都分过来了——他们把不要的人都给咱们了,好的都留下了。”
  “于书记,咱们还怎么活呀?让咱们喝西北风呀。”
  “好设备,有原料、有销路的产品全部分给了人家,破烂儿、卖不出去的东西,还有那么多的外债甩给了我们,太不公平了!”
  人们一个个通红着眼睛,情绪激动。
  于桂亭拍拍这个的肩,握握那个的手,没有说别的,一挥手,走, 咱们回厂。
  三马车重新起动,突突突,向朝阳路的方向飞奔。
  厂子里已是哭声一片、骂声不断。
  听到消息的人们从家里赶来,聚在厂区里,一个个红着眼睛。有的是气愤,有的是为饭碗焦愁。
  于桂亭从大门口走进来,一路听到的是哭声、骂声、叹气声。
  于桂亭稳了稳心,紧急召开中层干部会。
  厂子大小主任都来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捶桌子骂娘。
  于桂亭很平静,也很严肃,他要求骨干们:“事已至此,哭骂都没有用了,在人心不稳的时刻,先安抚一下职工的情绪,把大家劝回去……明天,开全体职工大会——必须都到会。”
  3,我就是提着篮子要饭,也要先济着大伙吃
  1981年早春的风,是这样的透骨冰凉。
  于桂亭面对着一个厂子的困境,面对着三百职工的悲观愤怒。
  他望着窗外孤立在风中的老枣树,心事沉沉。
  到一个最差的企业去,命运仿佛“猜中”了他的想法。
  可是,分家这事对职工们打击太大了。事出突然,人心乱了。
  他首先得安抚人心。
  “今后,我就是厂子的主事儿人了,这个厂子就是我的了……我这三十年,修脚打铁当局长,苦也吃过,累也受过,我就不信,我豁出命来,还干不出个样子来……”
  于桂亭下定了“拼死”的决心!
  风呼啸着,倔强的老枣树沉默着,仿佛看到了于桂亭未来的命运。
  从今以后,他的人生将与东塑生死相连。
  从今以后,他要把生命的苦乐全部融入到企业当中。
  他的智慧、顽强、胆识、苦乐全部为企业而生……他在这里跌宕起伏,也在这里陷入疯魔,他在这里成就梦想,也在这里走上巅峰。
  他将变得不屈不挠,乐此不疲,精神百倍,闪闪发光,活成他想要的模样。
  第二天,他精神百倍地走进会场。
  会场是借的一塑的,东塑只有几间破烂平房。
  于桂亭一身军装,虽是打着补丁,但是平平整整、干干净净。
  他稳稳坐在了主席台上,直视着台下三百双眼睛。
  那些眼睛,有失落的,有愤怒的,有质疑的,有渴望的,大多数人还没从分家的地震中回过神来。
  “东塑的老的少的、兄弟姐妹们:
  东塑分家了,从今后咱们就自己过日子了。这一天,我光听职工们哭了。分到一塑的眉开眼笑,分到东塑的唉声叹气。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咱们厂子的情况,你们比我清楚,凉鞋不好卖,工资没处发。可是,咱们抱怨不公有用吗?咱们寻死觅活有用吗?咱们哭爹喊娘有用吗?事实就是这样,已经不能改变了,能救咱们的,只有咱们自己。
  ……从今后,东塑就是我于桂亭的了(这话当时听起来很不顺耳。于桂亭的意思是负责任的概念,一些人理解成了私有概念)。你们就听我的吧,准没错。只要大伙儿拧成一股绳,劲儿往一处使,我相信,我们一定能让厂子红火起来……我这人没有什么特长,如果说有,那就是我从来不怕困难。13岁我成为修脚工,后来当兵,打铁,也可以说经历了种种困难,我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在什么环境下,都不被困难吓倒……
  ……在这种艰难情况下,我们厂要奋力自救,艰苦创业,吃不了苦要走,我不拦着,敞门放人。愿意留下来跟我干的,我今天说一句,就是我于桂亭提着篮子要饭,也先济着大家吃……我于桂亭是重感情的,我相信人都是有感情的,人是感情动物,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愿意跟着我干,你就是一块顽铁,我也要把它捂热……
  ……相信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战胜困难,走出眼前的困境。我们不但要发工资,我还要让大家吃上窝头,吃上白面,住上房子,娶上媳妇……”
  于桂亭情真意切,慷慨激昂,说了一个多小时。
  他表达着带领大伙走出困境的决心和信心,他希望大家感受到他的决心和信心。
  散会了,他在前边走,人们在后边走,几句话刮进他的耳朵里。
  “还说什么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你于桂亭才是个动物呢,你不就是个臭修脚的吗……”
  “这狗怂,有什么能耐,年纪轻轻就当局长、当书记,站在台上白白话话,当官的两张嘴,红口白牙跑舌头,说得比唱的好听……”
  当着面就挨骂了。
  于桂亭挺了挺胸,没有回头。
  他告诉自己,别回头。
  4,呼啦走了二三十职工
  东塑有什么?两排低矮的平房,数个敞风漏气的车间,26台老旧生产设备,成堆成垛的积压凉鞋,上百万的外债,305张嗷嗷待哺的嘴……
  这就是年轻的于书记面临的境况。
  职工大会后,大多数人给他投了信任票,但还是有三十多人提出了调走。
  风寒料峭。
  天阴沉沉的,夜阴沉沉的,北风像小刀子一样,吹在人脸上,吹进窗棂里,吹进人的衣襟里。
  他跟骨干们开了半晚上会,到家时已是半夜时分。
  了无睡意。
  于桂亭站在窗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神情冷峻,面无表情,泥塑一般。
  他想了很多,仿佛又什么也没想。
  手中的烟蒂熄了又燃,燃了又熄。
  职工等米下锅,人心涣散,托门子的,挖窗户的,能走的都在想办法走。
  凉鞋没有销路,几十万双积压在仓库里,越生产越赔……
  白天,他想到天津去学习学习,到财务上一问,连五块钱的火车票钱都没有——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怎么办?怎么办?他不能像普通职工那样,拍桌子,骂娘,他得想办法,三百多张嘴等着他,几百双眼睛在看着他。
  他脑子里盘旋着白天的一幕,怎么也甩不掉。
  注塑车间有个小伙子,姓赵,是技术骨干,也提出要走。他和小赵谈了两次都没成效,今天下班,他又一次找到小赵,希望做最后一次努力。
  小赵推着车子,他陪着小赵向家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谈……于桂亭推心置腹,苦口婆心,挽留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走到新华桥,小赵站住了,“于书记,别再走了,我家都走过了。你也别劝了,我已经决定要走了。”小赵把话说绝了。
  “小赵,如果你能留下来,我一定先解决你的住房困难,你相信我,说话算数。”
  “于书记,你说的好听,你拿嘛盖呀,你今年能盖起来吗?现在吃饭都没钱,你说得再好听,也解决不了我的实际困难啊。”一句话把于桂亭噎住了,他能承诺给小赵盖房,却不敢承诺今年就能给他盖起来。
  小赵骑上车子走了,他站在路边,无奈地看着小赵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稳人心,就得让大伙有饭吃,有饭吃,就得发工资。
  你再能说,再有决心,不能给大伙发工资,顶个屁用。
  我就是借钱,也要给大伙发上工资。
  风呼地吹开了窗子。
  风夹着米粒大的雪珠,扑进屋里,冰冷的风雪瞬间袭遍全身。
  他没有动,一动不动。
  他就那样站在风里,任雪珠扑面。
  “我去借钱,我就是跪着爬,也要把钱借来。”
  天刚亮,他就走了。
  不是去上班的方向,而是走向工商银行河西分理处。
  5,银行服务三天,贷来救命的五万元
  银行的两层水泥小楼,坚硬,冰冷。
  那里有他全部的希望。
  启动一个厂子,不是小数目,只有银行能帮他了。
  他想贷款。
  企业这种状况,谁敢贷给他款呀。
  他来求钱,他却不能说——说了也没用。
  他先把身子伏下,伏到最低——他来给人家当服务员。
  他始终相信,人心是肉长的。
  还不到七点半,银行还没上班。
  他来到院内,抄起一把扫帚,先扫院子。
  待楼门开了,他拖楼道、抹楼梯,工作人员上班了,他擦桌子、清垃圾,拿水壶打热水,沏茶……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连三天,他在银行里低头弯腰干活。
  于桂亭也是当过局长的人,现在好赖也是企业书记,天天这么当服务员,工作人员受不了了。
  信贷科的小田和小薛决定“放贷”。
  不冲别的,就冲人家于书记这股诚心劲儿。
  银行破格相待,于桂亭以心相交:“请你们相信我,我一定能还上——我用我的人格担保,企业还不上,我一辈子砸锅卖铁也要把钱还上。”
  科长小田说,于书记,按你企业的情况,打死也不能贷给你款。但是冲你这个人, 我们贷给你——你要真还不上了,我们俩这一辈子的工资就替你还了。
  于桂亭心里热乎乎的。
  “相信我,我一定能还上。我就是修脚挣钱,也要把钱还上。”于桂亭目光坚定。
  鲜红的印章,鲜红的手印,重重地印在纸上。
  于桂亭终于拿到了银行的五万块钱贷款。
  他走出银行大门,长舒一口气。
  走到门口,他去而复返,又推开了信贷科的门。
  “小田,小薛,你俩日后必定当行长。”
  于桂亭撂下这一句话,噔噔噔走了。
  (数年后,小田、小薛先后都被提拔副行长,于桂亭一语言中。)
  6,变,死里求生——实行经济责任制
  第一个月工资发下去,人心稳定下来。
  几十万双鞋积压,先去库存。
  东塑职工有推着车子的,有背着筐的,有开三马的,全都到大集上去卖凉鞋,于桂亭也去摆地摊。
  职工脚上走出的泡,脸上流的汗,比卖的钱多——可没办法了,能卖多少算多少。
  都下班了,办公室里依然灯火通明——领导班子会正在这里开着。
  七八个人围坐在于桂亭周围,把窄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
  几十万双凉鞋卡住了东塑人的脖子。企业要不要接着生产?再生产的凉鞋又卖不出去怎么办?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境地。
  停产,人心更不稳。生产,又卖不出去。转产,手里又没钱。
  全国塑料凉鞋在度过兴盛期后,普遍走向了下滑态势。河北省八家塑料凉鞋厂,七家转产了,就剩东塑一家,还是亏损。
  有人提议转产,于桂亭不同意,“现在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种地积极性高了,工夫也值钱了,过去做鞋穿,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花一二元钱买双凉鞋不再是难事,咱们这些鞋低价销往农村,肯定还受欢迎……过去是城市人买凉鞋,现在咱们就来个‘转战农村市场’……都说塑料凉鞋没市场了,怎么人家大连五塑的凉鞋哗哗地卖呢?咱们得去取取经……我就不信了,同样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同样是做凉鞋,人家能赚钱,咱就卖不动……”
  他带着手下一班人,去了大连五塑——全国最有名的塑料凉鞋厂。
  到那一看,东塑人就被震撼了。整洁的车间,有序的生产,漂亮的凉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合格率……那叫管理有诀窍,凉鞋有花样。
  再看看咱家的厂子,破破烂烂的车间,待修的机器趴窝,尘土满地、原料乱堆,懒懒散散的工人,样式老旧的凉鞋,成堆成堆的废品……他奶奶的,都是人啊,问题症结在哪呢?
  大锅饭时代,人们还处在计划的被动中,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工人既缺少责任意识又缺乏积极性。
  得想法让大伙干着上劲啊。
  能不能定个制度,细化标准,卡死工作量,完成拿工资,超额有奖……
  于桂亭猛然发现了管理的奥秘。他脑子里一下一下蹦着火花。
  “咱们要变。要把人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要责任到车间,到班组,到人……”
  班子成员挤在漏风的厂办室里,喝着白水,一谈就是一夜,人们反复争辩、讨论、推敲,渐渐地,思路越来越清晰:实行经济责任制。
  经济责任制的核心就是“成本包干、利润分成”。将管理控制延伸到每个环节中,将指标细化到每个人头上。
  这可不是拍脑袋工程。
  它需要精细的测算。从供应科到注塑车间,从修理车间到销售科,要根据原料、机器、成本、消耗、车间、班组等各种情况,综合测算。
  最终确定每个班组的生产定额。
  心思细密的副厂长孔令武接受了这个任务。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的企业还严严实实裹在“计划经济”的壳子里,上边怎么安排任务,底下怎么生产,管它销得出去销不出去——一个小小的集体企业,打破惯常思维,从内部开始了“求生”破茧,可以说在河北省都是“吃螃蟹”之举。
  到1990年,亏损严重的邯郸钢厂才实行“成本管理”,创造了历史上的“邯钢经验”,东塑的经济责任制,比它早了将近十年。
  这边,孔令武领着一班人,拿着计算器和算盘,黑白测算量化指标,那边,于桂亭带着工艺师万师傅,又出发了。
  7,灵光闪过,于桂亭说,我明白了
  咣当,咣当,绿皮火车一路向北。
  于桂亭和工艺师万孜方三上大连。
  他们去了两趟,有个问题一直搞不明白:人家的凉鞋花样咋那么多呢?想偷艺,人家的主要工序都不让看。要请教,人家也不肯说。
  咱买个鞋楦行不行(鞋模子)?人家很坚决:不行!
  于桂亭不死心,正面攻不破,咱就侧面进攻。
  他们的脚边墩着半面口袋小枣,挎包里还装着两瓶沧州特产“御河春”。
  万师傅曾经是东塑的职工,擅长工艺美术,后来调走。于桂亭上任后,三说五请,把他请了回来。
  这次上大连,于桂亭授命万孜方,一定得取点真经。
  “你说他们的凉鞋怎么就那么漂亮呢?”于桂亭说。
  “关键是鞋楦。”
  “他们用什么样的鞋楦?”
  “上次去,我就想看看人家的鞋楦,可人家都盖起来了,连看都不让看。关键车间不让进,技术保密。我看,这次也是白费力。”万师傅对前景并不乐观。
  “这次,咱俩改改法。咱不上厂子去了,咱上那个老技术员的家里去。从他那看看能不能突破。”小枣和沧州酒,就是给那个老技术员的礼物。
  于桂亭是个有心计的人,上次去大连就想法打听到了老技术员的住处。
  下了火车,两人背着小枣,又走了将近十里地,才来到老技术员的家里。
  老技术员还没下班,二人就在门口等。
  七点多,老技术员回来了。
  一看他俩,一愣,“你俩怎么又来了?!”——他已经认得东塑人了。上次这两个人在厂子里,围着他套近乎,他有了印象。
  于桂亭乐了,把老技术员拉到小酒馆里,三个人边吃边聊。
  两杯酒下肚,老技术员说,我也挺佩服你们的精神,这大老远的,一趟一趟地跑。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在哪,想要鞋楦是不是?
  于桂亭点头:是。不瞒您老人家,我们想看看鞋楦。
  老技术员说,这鞋楦不能让你们看,这是技术保密,厂里有规定,我也没办法。
  于桂亭说,那我们买个行不行。您开价。
  老技术员摇头,更不能卖给你们,多少钱也不卖。
  路堵死了,两人心里很失望,但是于桂亭脸上不带样。
  “老人家,我们来这一趟,虽然没买到鞋楦,能认识您也值了。我们就当看了一趟朋友。”
  老技术员也很不忍心,话头一转,“鞋楦不能卖给你们。但是我可以透露一点,我们厂子的鞋楦都是自己做的,等我们不用了,我们再给轻工部。等你们拿到鞋楦,那都是我们不用过时了的……这件事,你们可不能说。”
  闻听此言,于桂亭仿佛天灵盖开了一道天光。
  他说,我明白了。
  二人连夜坐车回沧州。
  那时候,厂子生产什么样式的鞋,都是轻工部买来的鞋楦,计划经济嘛——啥事都不能自主。
  于桂亭明白了,东塑从轻工部拿来的鞋楦,都是过时的,人家不用的了。
  大连五塑能自己制鞋楦,咱东塑也可以自己做呀。
  “万师傅,就看你的了,你带着大伙研究吧。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放心吧,于书记,咱一定能琢磨出自己的新花样来。”
  8  厅长,过一年你再来看,我让东塑变个样
  河北省轻工厅厅长陈映煜听说于桂亭“下放”到了东塑,特意来看他。
  于桂亭当副局长时,他们就是上下级,时常打交道。陈厅长很喜欢精明干练的于桂亭,觉得他是个人才。这次闻知于桂亭的变故,心里很替他惋惜。
  老上级来了,于桂亭领着他先在厂子里转。
  破旧的几间平房,简陋的设备,敞风漏气的车间,成堆成垛的凉鞋……陈厅长一看心就凉了。
  他关切地说,桂亭呀,河北八家凉鞋厂,大多数转产了,不转产的也停产了,就你还在生产。凉鞋已经不行了,你也得转呀。
  桂亭说,厅长,我现在手里没钱,就这一堆设备一堆人,想转也转不了。不过,他们不生产了,正好给了我机会,我相信凉鞋还有市场,只是咱们的产品跟不上时代。你过一年再来看,我一定能让东塑的凉鞋火起来。
  陈厅长摇摇头,心说,凉鞋还真能火起来?
  技术攻关组成立了,专门研制凉鞋新花样。
  自己画图纸,自己削木头,自己做模具,自己铸铁模,自己打磨……
  东塑的员工以小学、初中文化居多,他们中的技术人员,虽说都是“土包子”,但是动手能力很强。因为从一建厂,这个小小的集体企业就没有固定产品,完全是靠着“自己动手”,上马一些简单项目。从最初的生产草绳、塑料把套、钳套,到后来生产毛主席证章,七十年代上注塑设备,生产凉鞋,多是因陋就简,土法摸索。这样的创业史,也造就了工人们在技术上的心灵手巧。
  经过日夜攻关,新鞋楦终于制作成功了。
  与此同时,经济责任制出台了。
  经济责任制光条款就有152条,涉及生产的各个车间,从人员定额、成本核算到责任到人,从包干数额、盈利分成到亏损自负,事无巨细。
  经济责任制把生产各个环节细化量化成每一个细微的数字,又具体到每一个车间、每一个岗位、每一个人头上。
  完成有奖,完不成挨罚。
  真是政策对了头,干活像头牛。
  不但干活像头牛,谁也舍不得扔东西了。
  从注塑车间到捏合车间,从成品车间到维修车间,工人们开始对每一个零件、每一克原料、每一双凉鞋较真。
  过去一双凉鞋废了,啪就扔到垃圾堆上了,现在不了,人们捡起来,拿剪子一点点剪碎,回炉再用……
  下班时间,人们拿着钩子、耙子,到大坑里去翻废凉鞋——东塑的垃圾坑都是用废料垫起来的……
  过去注塑车间地上常撒着塑料原料,工人拿笤帚一扫就扔了,现在人们一颗颗捡起来,重新装入料袋里……
  过去捆一双凉鞋,尼龙绳可着用,现在人们都剪成寸绳,把凉鞋两个带子正好系上就行,多一寸也不用……
  过去装成品的纸箱子,要写上销售地址等字,一瓶墨水不几天用完了,现在,瓶子兑上水,一瓶可以当两瓶用……
  过去人们为多干活打仗,谁多干了都有意见——现在倒班,接班的想早点干,交班的不愿走,你说到点儿了,他说没到点儿,人们开始为“想多干点活”打仗……
  过去机器坏了,爱修不修,现在机器一有点异常,工人就急眼,喊维修工盯着,工人一下班,立马修,保证第二天上班正常……
  风雨飘摇的东塑悄然驶上了顺风道。
  9,咱自己开订货会!有人查我担着,坐监狱我去
  新产品出来了,过去的“傻、大、笨、粗”,开始向“新、优、美、全”转变。
  工人可着劲儿地生产,产量噌噌地往上长。
  有产品就得跑销量,于桂亭和部下带着产品去参加全国订货会,满指望一炮而红,没承想落个败兴而归。
  为啥?那时候东塑还没名气,订货会上的供销商们只认熟厂、大厂,人家的展台前人群熙攘,东塑的展台前冷冷清清。
  于桂亭站在自家的展台前,眼巴眼望,恨不得拉个人到展台前看看。可人家从身边经过,目不斜视,连看的欲望也没有。
  于桂亭这个憋闷,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可是尴尬是次要的,产品没订单是个大问题。
  咱的产品质好价低花样新,混在全国的同行里,不显眼,人家不认,这可怎么办?
  想招儿。
  咱自个开订货会怎么样?供销商来了,就咱一家的货,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啥?自个开?
  于桂亭一说,底下人都吓一激灵。
  那个年代,企业做什么事,都得等上头红头文件。上无领导同意,下无蓝本可循,这就是违规,甚至是违法。
  “这可没有上头允许呀?”
  一个不慎,说撤职就撤职,说坐牢就坐牢。全国的订货会,都是有关部门组织,一年分春秋两次。经销商要货,全靠在订货会上与企业签约。企业自个也能开订货会吗?
  于桂亭一梗脖子,现在是改革年代,天天喊改革,改革就是“违规”。
  “上头查怎么办?”人们提着心。
  “怕啥?都他娘地吃不上饭了,还顾及这顾及那。全国也没有小厂自个开订货会的,你让上头下红头文件,可能吗?咱就自个儿开,出了事,我担着。”
  “出了事,我担着。”有了这句话,人们胆壮了。
  凡事有担责的就好办。
  发请帖的,专程请的,找关系叫人家来的,忙乎开了。
  于桂亭胆子大,也不莽撞。有些事不能不防。来人要吃要喝要住宿,最容易让人揪小辫子的,就是钱。
  这也好办。
  “我们都捐点钱,有关部门查起来,就说是职工捐钱自个办订货会。”
  一番安排,东塑的凉鞋订货会终于召开了。
  10,天啊,一下子订出500万双
  来自全国十几个省市自治区的246个单位大约500人聚到了东塑。
  吃、喝、住,东塑全包了。
  订货会第一天,于桂亭就接到了纪检部门的电话:于书记,你注意点。如果有人告状,先抓的可就是你。
  班子成员都替于桂亭捏把汗。
  于桂亭嘿嘿一笑:怕什么,大不了坐牢。我这回如果真的出事了,到了墙那边(东塑与省六监狱一墙之隔),到时候有人想着去给我送个窝头,我就会很高兴……
  人们也笑了,笑完了眼里却涩涩的。
  500人,住在地区招待所里,围着东塑的凉鞋产品左看右看,看质量,看花色,看样式……
  东塑的凉鞋一下子亮了人们的眼。
  我订一万双……
  我订二万双……
  三天时间,一下子订出500万双。
  订单爆满!
  东塑此前的年生产能力还不到300万双!
  这三天时间,于桂亭把自己豁出去了。
  有家不回——就在办公室,随时接待,随时处理问题。
  有酒就敬——握手、鞠躬,各桌转圈,杯杯口干。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是东塑的一次亮相,一个全新的展示,他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抓住经销商们的心。
  他要达到一个异想天开的效果——一握桂亭手,永远是朋友。
  对于桂亭来说,这不仅是一个订货会,更是一个沟通会、交友会、展示会。
  于桂亭的看家本事,就是真诚、周到、热情、厚道,他在众人面前,要把真诚、周到、热情、厚道演绎到极致。
  陪吃,陪喝,陪聊,陪参观……来时笑脸相迎,走时躬身相送。
  人们走时是陆续地走,这一晚上,他在办公室沙发上合衣而卧,不管谁走,不管几点,他都要起来相送。
  一晚上,起来了十数次。
  11,定额低了,下次再改;原料涨价了,售价不变
  工厂有订单了,职工乐了。
  机器满负荷生产。
  问题也来了。
  月底一算账,有的职工超出定额太多,过去拿三四十块工资,现在得开到一百多,有的甚至更多,远远超出“经济责任制”预想的“上线”。
  “于书记,定额低了,咱得改改。人们的工资太高了,这也不合理。”下属提议。
  “定低了,拿得太多了,也得按这个发给大家。要改,咱们明年改。这次,该怎么发就怎么发。”于桂亭说。
  当初实行时,于桂亭就提出,第一年,半年一定,以后一年一定,就是为的“试错”。
  试验嘛,定额高低得通过实践来摸索。
  “许诺的事一旦说出,错了也要按错的来,要改下次再改,这叫信用。”
  职工做梦也没想到,一个月就挣了半年的钱。
  哇噻。就差喊于书记万岁了。
  职工们看着订单乐,没想到市场风向说变就变。
  订货会上的销售价格,是按当时的原料价格核算的。
  这塑料凉鞋的原料,像坐过山车一样,半年一个价,甚至是一个月一个价,到满负荷生产时,原料价噌噌往上涨,一车车原料进来,比原来涨了一倍。
  怎么办?
  低来低去,高来高去,随行就市,这是销售不成文的规矩。
  涨价吧。经销商价卖的高点,他们也不赔。销售科的人说。
  于桂亭摇头:“按原价销售,不涨价。做人要守信用。”
  “这里外里,就差二百万,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呀。咱的利润可没有了。”厂长们皱眉。
  “咱们想办法降低成本,自己弥补涨价带来的损失。”
  全厂节能降耗,开源节流,要从成本里抠出这二百万来。
  经销商们也明白,原料涨得太厉害了。他们以为东塑凉鞋一定跟涨,没想到发货时,依然按原价出厂。
  经销商们大多是从数个厂家进货,其他的厂家都涨价了,唯有东塑一家的产品没涨价。
  经销商们乐了。打电话的,写信来的,全表达一个意思:“于书记,你太有诚信了。下次,我们还订你的货。”
  于桂亭一笑,我们这叫“宁丢利润不丢信誉,宁丢利润不丢市场。”
  说话算数,吐个唾沫就是钉,于桂亭开始打造“一诺千金”的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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